谈到批评家,先想起一句法国谚语:“艺术就在于遮掩艺术。”按照法国谈艺圣手莫洛亚的生动说法,作家像被追捕的动物,随时掩埋自己的脚印。法国现象学大师杜夫海纳干脆放言,小说作者的日记压根儿不可信。这倒和王安忆的观点有异曲同工之妙,她认为那些所谓创作谈都是假象,因为时过境迁的自我解释决不准确――这一
批评难。比起满世界酿造爱恨情仇的作家来,尾随其后的批评家可能是孱弱的,尽管表面上他们常常显得很精悍。
伏尔泰曾经打趣,某些法官批评家仿佛“专门检查猪舌头的人”,专门检查送往市场的肥猪有没有疫病。就像专门检查流向民间的鸡鸭会不会带来禽流感。这真是个深刻的隐喻。严把猪舌头关,是为了让人们买到放心肉,是为了大众的生理健康,可文学作品毕竟不是猪肉,它源自灵魂,一出生,便像昆虫的一截脱落下来,独立走自己的路去了,明暗自在人心嘛,这时候,批评家急着跳出来掐猪舌头,多半不是好事情。
一百多年前,法国才女史达尔夫人写了长篇《苔尔芬》,女主人公出于责任感放弃了一段美满婚姻,立刻点燃了当时最著名批评家的恐慌:“它是一本有毒的书!在里面她长篇累牍地为离婚进行辩护!”为此,夫人被驱逐出境。在流亡中她又写了本《德国论》,仅仅由于这部谈德国的作品中没提法国皇帝的名字,又被个别批评家以不忠于法国和政治示威的罪名告到了当局,在准备发行那天,警察总监带宪兵来到书店,守住每个出口后,宣读政府的命令,开始了捣毁一万本新书的英勇任务。我难以理解,凭掐猪舌头的本领,这几位批评家满可以直接去做入幕之宾,何苦偏偏热衷和一个女流之辈过不去?
小伏尔泰几岁的狄德罗又开玩笑说,批评家犹如旅途中那种“对过路人喷射毒针”的野蛮人。没错,古往今来,又有多少磨刀霍霍、自以为有资格向作家出老拳的杀手批评家啊。
君不见,近几年掀起了一股“酷评”风。其基本策略是,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以挑刺为乐,又无限放大;以文坛名家为批评目标,随心所欲讥刺调笑。在这种仇视感和嬉戏姿态面前,文学本身只能是虚无的了。
再看看尼采。他扔给剧场里那些动不动抬出道德秩序吓人的批评家们一顶臭帽子:“古怪的鱼目混珠。”从他那双跃动着智慧火的眼睛望出去,没有一个时代,人们对艺术谈论得如此之多,而尊重得如此之少。某种程度上,我们的时代也被他不幸言中了。
比如,我就想不通,干嘛非要一厢情愿站在为广大读者代言的立场上、认定金庸小说是麻醉人的精神鸦片?三亿华人读金庸,这是个活生生展开和进行着的客观事件呀,你极端厌恶金庸小说,根本改变不了这事件的进程,这和保持独立思想完全是两码事。更明显的是,虽有如此庞大的阅读群体,却没人读了金庸小说后中毒麻痹,进了医院抑或走上滑坡犯罪之路,大伙儿不照样活得好好的吗?世界不照常精彩运转着吗?
一则笑话讲,张三坐在餐厅里喝茶,忽然想上卫生间,为防走开后别人偷喝这杯茶,朝茶里吐了口唾沫,并留纸条一张:当心,茶里有我的唾沫!回来一瞧,发现茶仍旧被偷喝过了,旁边多了张纸条:当心,茶里也有我的唾沫!这则笑话道出了一个严肃的真理:把别人当傻子是不明智的。做个居高临下的教师批评家,固然不乏暂时的王者快感,但在生活多元的今天,训练有素的作家和读者只会看笑话般观赏他的拙劣表演。
还有一种批评家,俄国学人什克洛夫斯基调侃世间醉心于给小说作注释的教授,“想骑到马背上却越过马背摔到另一侧的地上”,过犹不及也。不妨叫他们学究批评家。
读唐诗,他一门心思考证出“李白死于铅中毒”;读《红楼梦》,他煞费精力寻绎出“曹雪芹爱喝二锅头”;读鲁迅,他挑灯熬夜臆测出“阿Q原型是胖子”……倘若武则天是男人,难保他不发掘出一个忧世伤生的帅哥形象来。假使大仲马是女人,估计他也能画出一轴纤云弄巧的美女图来。法国当代批评家雅克・里纳尔,竟根据新小说派掌门人罗伯・格里耶代表作《嫉妒》中门窗家具上黑白两种颜色出现的频率,还原出一部“黑人的被奴役史和白人的奴役史”!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总觉得,这类批评家本来完全有能力讲出真知灼见,却把聪明浪费在了无何有之乡。
批评说难,也不难,它其实无非要求批评家守住一件事:认认真真面向作品,进入它。多简单的游戏规则啊。红尘扰攘,越简单的东西也越容易被我们遗忘。于是,法官批评家,杀手批评家,教师批评家,学究批评家,都兴奋地登场了。眩惑于目迷五色的喧嚣中我们没发觉,文学仿佛一个被冷落的姑娘,正躲在大幕后悄悄哭泣。
你想做个敬业的批评家观众吗?那就勇敢地上台来,请出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