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诗歌消失的时候,这个社会也便快要消失了。眼前一切物质的东西,定神思索,都是浮华。"
布兹尼克在北京。
摄影:郭米克
俄罗斯有很多好诗人,能在中国见到的却并不多。大诗人沃兹涅先斯基说过,对俄罗斯诗坛来说,米哈伊尔・布兹尼克(Mikhail Khristoforovich Buznik)“就如同医学一样必不可少”。
这句话印在布兹尼克送给我的诗集封底。我想之所以“必不可少”,是因为他作品的先锋姿态。
“所谓的俄罗斯诗歌传统,就是一种灾难。”5月8日晚,58岁的布兹尼克在北京对中华读书报记者说,这句话一下子让我对他刮目相看。“因为自普希金以来,俄罗斯的诗人们一直在重复和模仿,模仿他的思维、笔法,甚至内容,阿赫玛托娃也算在内,都是在模仿。到了现代,又有一批人开始模仿布罗茨基。”
他说,他上大学的时候,恨的就是“诗歌”和“诗人”这两个词。因为在苏联时代,他身边的每个人都在写诗,大家都认为自己会写诗,报纸上登的也都是诗。
“我也写,但我自认为写的不是诗歌,而只是个人感受。”
布兹尼克在大学攻读化学。1971年,有位乌克兰诗人把他推荐给了文学杂志《新世界》的主编特瓦尔多夫斯基,结果后者敲着桌子,给了他一顿痛骂,说:“你写的这是什么狗屁东西,没有韵律,是不像诗的散文,不像散文的诗,我一个礼拜可以写出一车。”
35年后,布兹尼克对这一幕仍然记忆犹新,他用右手的指关节重重地敲着桌子,模仿着特瓦尔多夫斯基对他的训诫。
“他的意思是:年轻人,诗不能这么写。普希金的诗非常讲究格律,而我打破了这些限制,是聂鲁达式的自由体。”布兹尼克说,“在苏联时代,写这种自由体的诗,是可以判刑入狱的。苏联文坛对新诗非常排斥,对语言有着法律一样的规定。”
在勃烈日涅夫时代,他成了新人派,因而在国外受到欢迎。不久前去世的大诗人根纳季・艾基(中华读书报2006年3月1日曾有长篇报道),也是在那个时候得到了法国的承认。
生活
我们都知道俄罗斯作家过得不容易,可诗人又靠什么来生活?
布兹尼克说,在俄罗斯,专业诗人――即放弃一切来写诗的人不会超过25个。有两种原因使他们还活着――只能叫活着,而不是生活,把那句俄国成语“活着是为了生活”反过来说,便是“生活是为了活着”――有一部分人靠的是国外的文学基金,“比如我,靠的是法国的文学基金。这点钱虽然只能让我吃上面包,但对我来说已经够了。”布兹尼克在法国有较高的知名度,曾于2002年在法国得到兰波奖。
另外一部分诗人倚靠的是俄罗斯本国的文学基金,一种是总统基金,另一种是大亨们建立的文学基金,当然,能享受这些基金的人很少。还有些边区的州长,也建立了作家津贴,一个月大概300美元,但在俄罗斯,这笔钱根本无法生活。
“诗歌与金钱完全不相容,”布兹尼克说,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足够的勇气来当作家或诗人。赫列布尼科夫常到墓地去写诗,趴在墓碑上写。上有乌鸦,下有鲜花。
“我的情况也差不多,我经常是在半饥饿的状态下写诗。”他说,“现代人认为不需要诗歌了,因为他们都没有时间来思考死亡的问题,又怎么会去思索诗歌呢?现在,所有的人都在不停地做着两件事,一个是买,一个是卖,为此可以放弃一切。这正是人类极度空虚的表现,接近了精神死亡的边缘,所以也就不会有人再去理会诗歌了。诗歌无法再将他们呼唤回来。这是人类最终的悲剧。如果人还有正常的生活,那么他离不开诗歌。这就是我还存在的意义。”
我喜欢这样的表述,也要为此感谢旅俄中国作家和学者孙越,没有他出于极大友情和善意的精彩翻译,我便只有坐在这位诗人面前,徒然欣赏一通俄语美妙的音节而已。
时代
现在的俄罗斯读者怎样看待苏联时代的诗人,比如马雅可夫斯基,比如西蒙诺夫?
布兹尼克说,苏联作家的作品现在基本上都不出版了,只有一些描写伟大卫国战争的作品还在印行,如西蒙诺夫的某些诗歌。作品一直都在出版的苏联作家只有帕斯捷尔纳克和曼德尔斯塔姆。
中国学者张捷在所著《俄罗斯作家的昨天和今天》(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年11月)一书中提到,15年前,有位叫德鲁宁娜的女诗人因为对政治现实感到不满和失望自杀了。我问布兹尼克,这是诗人对现实所做的正确反应吗?诗人应该怎样处理与现实政治的关系?
他说,苏联解体之后,很多俄罗斯作家都出国了,但后来绝大部分又回来了,虽然很多人已经拿到了外国的国籍。“我想这是因为,一个作家离不开自己的母语环境,他不能长期在非母语环境中创作,也无法找到创作的灵感。”
他说:“不光你说的德鲁宁娜,也不光是诗人,很多俄罗斯作家都不能适应现在的状况。1991之后,作家们被从一个极端推向了另一个极端――生活的极端和政治的极端,完全没有一个中性和适度的选择。目前俄罗斯的整体状况,就像一个没有挣脱镣铐的人,却要去拥抱一种虚无的自由。写作无法进入自由的状态。摩西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走了40年,这40年,便是人从肉体到精神完全摆脱奴性的过程。有奴性,就不可能有自由,有镣铐,就不可能有自由。尤其是在一个人不能解除精神镣铐的情况下,他将永远得不到自由。所以不能说打碎了过去,便获得了自由。”
中国
布兹尼克和中国还是有些渊源的。他的父亲是苏联有名的物理学家,曾有四本关于船舶制造的书在中国出版。
在中国,尽管对当代的俄罗斯诗坛所知不多,但还是有20世纪俄语诗人的诗集出版,有些还在不断出版,比如曼德尔斯塔姆,阿赫马托娃,帕斯捷尔纳克,去年我还买了一套新出的茨维塔耶娃文集,包括她的自传性随笔和诗集在内。
“在您看来,谁是20世纪最伟大的俄语诗人?”我问道。“赫列布尼科夫。”布兹尼克说。
他又补充道,我刚才提及的这些诗人,都属于普希金的传统。但最近十年,俄罗斯的诗人在继续前行,其中包括赫列布尼科夫(Velemir Hlebnikov),以及沃兹涅先斯基、凯德洛夫和他本人。沃兹涅先斯基原来的诗便已很好,但后来他的思考更为深刻。所以他认为中国应该多出版这些诗人的作品。
他又说,俄罗斯文坛对中国也非常不了解,特别对当代作家更是一无所知。这是非常可怕的事。莫斯科的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有很多中国学生,他向他们问及中国当代的作家和作品,他们一个也说不上来。
“这很容易给我们留下这样一个印象:中国要不然没有文学,要不然没有好的文学。”
他向中国的同行们发出了邀请:“我们非常希望邀请到真正的中国作家和诗人到俄罗斯去,我们之间可以进行一种有档次的交流,也希望通过俄罗斯的一些文学基金会,给他们提供驻市创作的条件。”
语言
他右眼有些失明,话至酣处,眼压升高,又疼起来,却阻止我们为他寻医,自己请一位中国朋友咚咚咚跑下楼去为他买药了。
进入21世纪,进入现在这样一个网络时代,英语已经渗透到世界的每个角落,用英语写作的作家因此独具先天优势。那么,俄语或汉语作家是否会变得越来越没有价值呢?
“我认为网络和英语对诗歌不会有多大影响。”布兹尼克说,他举了普希金曾用法语写诗,却写得一塌糊涂的例子,“语言是诗歌的形式,诗歌是语言的内容,两者不可分割。我这里说的语言指的是母语,而非外来语。诗人属于哪种母语,就应该用也只能用这种母语来创作。因为每一层语言的含意,都是通过一个词自然地过渡到下一个词,而这种过渡不是通过外来语便可以完成的。”
诗歌呢?诗歌在今天是否还有意义?
“没有诗歌,人类就会死亡。”布兹尼克斩钉截铁地回答,“当诗歌消失的时候,这个社会也便快要消失了。眼前一切物质的东西,定神思索,都是浮华。”
这正是我想要的来自诗人的美妙答案,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