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和好玩的读书,是书最本原最初始最愉悦的功能,至于贤与不贤磊落与否,得失只有读书的人自己知道了。
老辈人常训教,敬惜字纸。《聊斋》里有个《司文郎》的著名段子,说一个瞎眼和尚,专会用鼻子断文,闻到糊涂文章,就会鼻酸肚痛,膀胱激荡,下气如雷
字纸的后边加上相应的复数,便是大家耳熟能详的书了。中国人对书,其实是蛮敬重的,不仅有敬惜字纸这样的训教,就是读书,也是要正襟危坐在堂皇的斋子里。这就让不是文人的人们看着眼晕而油然生起敬意了。据说美国人的书,除了图书馆外,大多是放在厨房的,也没有我们这边正规的书案子,就在餐桌上摊开。在什么样的地段做什么样的事情,固然是境界,譬如湖心亭的赏雪和玄关里的茶道之类,可古人也说了,大隐隐于市,地段什么的,原是没有什么妨碍的。美国人在餐桌上读书,并没有影响人家Microsoft什么的如约问世。不过,对书敬重,总比不敬重为好。在读书人看来,有了敬重,也许就平添了从容的气度,读书的种子也会渐渐多起来的。斯文之气氛,也会氤氲而生。
可仔细想来,中国人对书,其实是把它推到了一个尴尬的地方。所谓尴尬,便是:它既是大家景仰的高标,同时又是鄙夷的敝屣。其实,检讨起来,我们这边,是不大喜欢读书的。这话听起来相当刺耳,但未必没有它的道理。这道理当然包括许多方面,但把书的功用,仅仅看作是经世济民的伟大却又单薄的唯一,恐怕是关涉最卓著的。譬如历史上的许多苦读故事,几乎无一不是为了功名。
大哉如孔夫子,也不能免俗,一样把读书看作了实在的目的。譬如后来被尊为经典三百篇的《诗经》,夫子让小子们去读的时候,就摆列了一串的用处,说那《诗》是可以兴、观、群、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粗粗掰指头一算,他老人家居然一气说了七个功能。所以他看见儿子伯鱼在面前闲逛,立马勒令他去学那七武器的《诗》,说不学《诗》就没法说话,有失语的可能。
或许读了《诗》乃至其他的什么书,能够有利于服务国家,未尝不是件好事情,可如果读书仅仅就为了那单一目的,就不由得可怜了起来。假如从发生学上讨论,以愚钝如我的猜测,书之产生的最基本出发,肯定是为了愉悦耳目,说白了,就是为了读了感觉有趣。或者说,书原本是祖宗们摆弄文字的一种游戏,写的人读的人,无非为了消磨时光,排遣兴致。所以有趣和好玩,不能不成为它最基本的旨趣。当然,文字的游戏应该是不同于一般的游戏,是吃饱了饭穿暖了衣之后,类似于思淫思欲又超脱于思淫思欲的另类游戏,于是不能不带有若干的优雅和闲适。
可惜,优雅和闲适只是温饱之后的境界,属于温饱的结果,而不大方便作为温饱的诱因。于是有聪明人便将优雅和闲适搁在一边,着意从缔造温饱上下功夫。皇天不辜负,果然让他们从荒僻的土地上走出条坦荡的路来,那路便是利禄,所谓知识改变命运是也。
该说从书上辟出禄来,原是替斯文凿出的生路,本该是优雅和闲适的胜利,所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照样可以温饱乃至相当温饱。无奈这优雅和闲适的胜利,正是以唾弃优雅和闲适作为前提,惟苦读可以改变命运,只是那读一旦变苦,自然也就游离于优雅和闲适之外,再也了无有趣和好玩了。
于是便诞生了前述的尴尬:书做了干禄的门径,因此遭到景仰;也唯其只去做干禄的门径,书之于其发生的原始意义渐行渐远,有趣和好玩终成稀罕和绝响,甚至淡忘,因此便不能不让人由衷地鄙夷为敝屣。
当然,渐行渐远乃至终成稀罕和绝响以及淡忘,并非等于没了丝毫的影响。譬如夫子说的《诗》可以兴观群怨,事父事君之后,也还有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这样有趣和好玩的孑遗。
因为是有趣和好玩,所以当然排在最后。其实也就是退而不得已的最低纲领。原始冲动堕落为最低纲领,这有趣和好玩,着实的让人可怜。
据统计,《诗》里面出现的动植各物之名,谷类有二十四种,蔬菜三十八种,药物十七,草和虫各三十七,花果十五,树木和鸟各四十三,兽四十,鱼十六,连马的异名也有二十七种。记住庞大的这些,应该可以有利于生产实践,起码鲁滨逊那样独处荒岛求生的时候,知道啥能吃不能吃,一时半刻就饿他不死,终归也算是稍嫌粗浅却也实在的功用。不过,他老人家曾说过不必如老农老圃的话,五谷原是不须辨别的,何况花草虫鱼。大约真的是为了有趣和好玩也未可知道哟。
汉人撰《尔雅》,注释了许多虫鱼,那是入了儒家十三经的。不过,韩昌黎有诗道:尔雅注虫鱼,定非磊落人。结记这些个名物,便做不来磊落之人了。终于是不得干禄。
前人说不贤识小,这和韩愈说的磊落,基本是一类的批评。只是,能记住小的,未必不贤,也未必不磊落;记不住小的,也未必就贤,未必就磊落。有趣和好玩的读书,的确不方便干禄,却也是书最本原最初始最愉悦的功能,至于贤与不贤磊落与否,得失只有读书的人自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