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风筝的人》,[美]卡勒德・胡赛尼著,李继宏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5月第一版,25.00元
这是一个关于命运轮回的故事。开头和结尾重叠在一起,成为两幅相似的画面:广漠的天空,雪花飘落,空气寒冷而清澈,追风筝的孩子们欢叫着奔跑,追逐飞逝的光影。这一幕在不同的地域,不同的两代人之间反复地上演,但每一次的重复之间,生活都发生着剧烈的变化,这幅画面也随着命运的线索被不断染上新的颜色,从孩童天真的视野堕入世事变迁的悲哀之中。
如果要给这个精心讲述的故事画一个指示图,那它定是由许多大小不等的圆交织组合而成的。所有的细节都不是无用的枝节,所有的人物以及他们哪怕是最细小卑微的特征和作为,都在首尾得到完满的印证,弥合成一个圆,再和另外的圆纠缠在一起,形成迷宫式的繁复纹样。其中最大的圆,当然是以第一人称出现的主人公阿米尔,一个生长在阿富汗最终逃往美国的孩子,为了救赎童年的罪,再次回到故土,开始一段艰难的行程。他从阿富汗出逃继而返回故土的足迹,是路线上的回归;他面对儿时的人和事,试图通过努力获得重新正视过去,摆脱梦魇的机会,则是精神上的回归。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孩子成了老人,下一代担当了上一代的痛苦,到全书的结尾处,还是冬天天空里飘舞的风筝,还是追风筝的孩子,还是那句无比诚挚的话,但是,在这整个回归的最后,升华了的终点成为新的起点,它意味着被阳光融化的坚冰,意味着生活的信心和希望。
这种圆圈式的情节和结构方式,不能算独一无二,但作者卡勒德・胡赛尼选用这种方式来讲述他带有自传成分的故事,无疑是有自己的深意的。也许有人会认为,这个精心编织的故事如此完满,甚至是过于完满了,以致削弱了其真实性。在这一点上,这个故事更像一则寓言而非什么真实事件。罪与惩罚、血缘的继承和默契、个人成长中痛苦的蜕变……这些回音一般彼此呼应的命题,都指向一个最重要的词:宿命。人身上背负的宿命,以及努力使之实现的宿命。但顺从天意并不是消极地等待,而是尽最大的可能完善自我,以诚挚的心去宽恕对手,救赎自己。这就是主人公阿米尔最终寻回失落的信仰时领悟到的,他性格上的根本改变,他儿时的懦弱与后来的英勇产生的强烈对比,都源于他不断强大的信仰,还有从祖先传承而来的,不屈不挠的民族精神。
在书中,风烛残年的老朋友拉辛汗曾对阿米尔描述过他们的民族:“我们是忧郁的民族……我们总是陷在悲伤和自恋中。我们在失败、灾难面前屈服,将这些当成生活的实质,甚至视为必须,我们总是说,生活会继续的。”由此可见,小说中忧郁深沉,又不时闪现光亮的基调,也正是饱受战争之苦的阿富汗平民真实的精神状态。胡赛尼写这部小说所选取的题材、手法,都与其自身的民族背景有着密切的关系,他写的是自己熟悉的人和事,是自己生长于斯的故土,但当他在异国的土地上追想那些遥远的往事,试图为自己和他人描述铭刻于灵魂中的一切时,又不自觉地产生了一种隔岸观火的效果。他以双重的身份来看待自己的祖国,他在美国的生活经历和由此而获得的新观念使他面对相同的遭际时,保持了一种似乎是局外人的俯瞰的眼光――阿米尔几十年后重新面对曾经给予他一切,而如今面目全非的家园时,他的胸中不仅仅充溢着愤怒和深切的悲哀,还有对整个民族灾难的悲悯情怀,在混战和死亡之上,他看到自己,一个美国化了的阿富汗人,依恋故土又无法真正返回的孤独形象。
这种以侨居国外的身份,重新审视本民族的生活和精神状态的方式,在近几年中已成为一种别具一格的创作现象。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奈保尔、库切,他们在描述印度、南非这些国家复杂的政治状况和阐释背后所蕴涵的民族性格时,既有切身的同情与沉痛,又不失更广阔的视野,他们的叙述因而超越了同类题材的作品,具备了普遍人性的深度。回到《追风筝的人》这篇小说,胡赛尼超越性的目光和他游刃有余的讲述手法,使我们看到一个在挣扎中成长的普通人,一个孤独而卑微的英雄形象,他的自私与懦弱,他受折磨的良心,他逐渐强大起来的内心和信仰的力量,这些对我们而言,既是新鲜的,又是同样属于我们的,我们在阅读中不自觉地以自身来体验主人公的感受,并通过他去理解异域的文化和信仰,进而关注成长、苦难、爱和救赎这一系列重要命题。另外,胡赛尼善于将各种情感因素积聚起来,发挥到极致,故事情节步步进逼,富于象征意义的梦境和呓语穿插其中,其高峰处的残忍意味令人不忍卒读,而铺展于情节之上的则是始终如一的背景色调:温暖、明亮、平和,仿佛天国的光辉照耀着人世,抚慰人们痛苦的身心,并为柔弱者带来宁静的喜悦。
“许多年过去了,人们说陈年旧事可以被埋葬,然而我终于明白这是错的,因为往事会自行爬上来。”阿米尔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想必正伸向遥远的天空,那里有纯净的雪花飘落,有五色斑斓的风筝,还有世世代代欢叫着追风筝的孩子。从这里开始,他引领我们踏上了一片神奇的土地,他交给我们最宝贵的孩童记忆,还有他漫长的朝圣之路。这是一次命定的回归,我们和阿米尔一起,穿越硝烟的洗礼,抵达纯洁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