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克武 梁启超
本书是台湾中国思想史学者黄克武先生的代表作,研究的主题是梁启超。梁启超思想的研究,在海内外学术界,历久而弥新,如同欧洲的洛克、约翰・密尔、卢梭这些古典思想家研究,几乎每年都有新著问世。如果要谈中国的现代性,谈中国的启蒙思想,梁启超是少数几个无法绕开的伟大智者。他留下的历史身影,笼罩着整个20世纪中国,他的思想已被公认为中国思想的经典。
我的专业是研究五四以后的中国现代思想史,过去我受到一个比较流行的观念的影响,将五四视为中国现代性的起源,在研究上很少接触晚清。之所以如此,如今检讨,乃是背后有一个未曾言明的思想预设:中国的现代性来自西方,五四是思想上大规模面向西方的开始,要研究现代中国思想,只要追溯到五四就可以了。这一以西方为中心的思想史视野,近十年来受到严峻的挑战。这几年,不少研究现代中国思想的学者,都将寻根的目光内转,从海外回到本土。如汪晖的《现代中国思想的兴起》等,都是从中国自身的历史脉络中解释现代中国思想的崛起。这一观察视野的大转换,意味着包括梁启超在内的晚清思想家的思想,就不是所谓“从传统到现代”的过渡,而是中国思想内在演变脉络中非常核心的一段。王德威教授有一句名言:没有晚清,何来五四?要寻找20世纪中国现代性的起源,不能仅仅回溯到五四,晚清是一段比五四更重要的“转型时代”。
梁启超的思想,在这样的视野大转换里面,就显现出其独特的、不可替代的意义。梁启超的一生,精力过人,著作等身。在其上千万字的遗作中,影响最大的,莫过于1902~1903年期间发表的《新民说》。克武的这部力作,正是以《新民说》为核心文本,研究梁启超的启蒙思想。中国的启蒙,非自五四起,实乃从《新民说》而始。五四的启蒙思想家们,无论是胡适、鲁迅,还是陈独秀、李大钊、毛泽东,在青年时代都接受过《新民说》的思想洗礼。
穿越一个世纪的历史沧桑,重新阅读梁启超的《新民说》,我有一个异常强烈的感觉,《新民说》可以说是中国启蒙思想的处女地,是充满原始气象的混沌之作。惟其混沌,气象和格局之大,后来者无人可比。《新民说》内中洋溢着各种思想的紧张:破坏主义与保守主义,权利与义务、功利与义理、知识与德性、民权与国权、君子与公民、共和主义与自由主义、法律共同体与道德共同体……现代中国各种各样对立的思潮,都可以从梁启超那里寻找到最初的源头,五四的思想家们在接受了梁启超的思想启蒙之后,各自循着其思想中的一条路径,走向偏锋,最终发生不可调和之分化。
令人惊讶的是,从梁启超思想出发的各种分道扬镳的思潮,比如民主主义与威权主义、政治爱国主义与文化民族主义、破坏主义与保守主义等等,在梁启超那里,却得到了某种调和。在后人看来是如此水火不相容的对立冲突,在《新民说》里面,却获得了一种奇妙的张力。
对于这一现象,克武在本书中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颇具新意的解释:梁启超的启蒙思想,乃是一种调适思想。所谓调适,来自于墨子刻先生的“转化”(transformative approach)与“调适”(accommodative approach)的思想分析架构。简单地说,转化思想模式相信历史的发展是突变的,跳跃的,要从黑暗的现实跨越到理想的未来,需要人的意志力和革命精神来促成这一转化。而调适思想则认为,新与旧之间没有截然区别的鸿沟,历史的发展是各种思想和历史合力的产物,是在传统脉络中渐进的、局部的改革。在晚清的启蒙者中,谭嗣同和梁启超分别是转化思想和调适思想的两位典范。
以转化思想作为参照,研究梁启超的调适思想,成为本书的中心旨趣。梁启超的《新民说》之所以包罗新旧,有容为大,乃是其调适思想模式使然。李欧梵先生曾经说过,研究近现代中国思想最难,因为要背负“十字架”,既要熟悉西方文化,又要了解中国的传统。以我个人20年的研究生涯,深刻感受到李先生道出我们这一行的个中甘苦。晚清以来的思想,就是中西思想相交的那个“十字架”中点。要对梁启超、严复、胡适、鲁迅、陈独秀、张君劢这些思想家有深入的探究,不得不将他们的思想与西方思想作比较,观察其横向移植过程中的观念蜕变――假如其中经过近代日本的过滤,还要对东亚的思想脉络有所了解;另一方面,还须将近代的思想放在中国自身的思想谱系中观其流变,寻找本土的文化传统。一般学者在上述某一脉络中有所心得,已属不易,惶论其它!
偏偏克武自觉地担当起学术的“十字架”,他对《新民说》的研究,正是放在中西两条思想脉络同时展开。比如,关于《新民说》中个人与群体、自由与国家关系的论述,梁启超究竟是一个国家主义者,还是个人主义者,学界多有纷争,至今尚无定论。克武对此没有作化约主义式的简单处理,而是将梁启超的自由思想与欧洲的启蒙思想家作比较,同时又放在明代王学思想传统脉络之中加以理解。他同意萧公权先生的看法,认为梁氏思想中不少观念与约翰・密尔十分类似,“虽然不是一个西方意义下的个人主义者,但也绝不是一些学者所谓的集体主义者或权威主义者”。但又进一步指出,梁氏所强调的自由又是一个“非密尔主义式的自由”(non-Millian emphasis on individual liberty),“这种个人仍是以保障个人为基础,但同时以为个人与群体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因此有时强调以保障群体价值作为保障个人自由的方法”。显然,这种“非密尔主义式的自由”只有放在儒家的思想脉络中才能获得其自身的意义。
我认识克武已有十多年,作为与我同龄的中国思想史学者,我对他的研究充满了由衷的敬意,每每从他的成果中获得意外的启迪。在克武身上我常常感受到台湾学者那种既具国际视野、又有国学根基的深厚素质。作为思想史学者,背负“十字架”的另一重含义,乃是须兼有史学家的严谨与思想家的宽阔。克武恰恰同时具有这两种气质,这也是我推崇这本书的理由所在。
(《一个被放弃的选择:梁启超调适思想之研究》,黄克武著,新星出版社即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