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glish

纯爱的可能性

2006-05-31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林少华 我有话说
得以避开世界的劫掠――这样的感受和认识进一步使得纯爱成为可能,也使我们这些在风雪旅途中疲于奔命的成年人得以躺在洒满夕晖的纯爱草坡上歇息片刻。

《最后开的花》,(日)片山恭一著,林少华译,青岛

出版社即将出版,下图为此书日文版封面

片山恭一

当我读完片山恭一的最新长篇《最后开的花》(以下简称《花》)的时候,我切实感到自己读到了一部难得的感人作品。说实话,日本当代作家中,除了村上春树,还没有哪个人的作品给我以如此激越的审美感动和深切的哲理思考。不错,片山恭一那部《在世界中心呼唤爱》也是我翻译的,也曾为那个纯爱故事唏嘘良久。但不讳地说,对于它后来在日本卖了三百多万册、甚至超过《挪威的森林》的单本销量从而刷新日本纯文学行销记录这点颇感意外。因为不管怎么说,故事显得单薄了些,再说那毕竟是发生在高中生那个年龄段的爱情,纯自是纯了,但内涵终究有限。作者本人也大概意识到了这点,在一次接受采访时说:“《花》通过设定同自己实际年龄相近的主人公而使《在世界中心呼唤爱》中言犹未尽的部分膨胀开来。”同时表示,《花》是从1999年写完《在世界中心呼唤爱》之后开始动笔的,“原型相同,但想法深入了”(《每日新闻》2005年7月17日)。在这个意义上,不妨说《花》是前者的续篇――续写纯爱的可能性。

《花》的主人公永江39岁,是一家证券公司的基金经理,经验丰富,头脑清晰,判断准确,在股市投资上频频得手。因此收入丰厚,公寓、高级车、高档西装……大凡构成世俗幸福的东西都搞到手了。大学毕业十几年后,他偶尔同一个叫由希的大学女同学重逢。由希身患先天性心脏病,心脏供血不足,不时发生呼吸困难。而且病情正一步步发展,绝无好转的可能。永江在非功能层面即“免除性事”的情况下同她交往几年之后,毅然提出同她结婚,朝夕相守,亲自照料她的生活。为此永江辞掉了待遇优厚的工作,拒绝了真心爱他的约定迟早结婚的女友,而此时由希几乎卧床不起,生命所剩无多。于是人们不禁要问:这样的纯爱故事发生在一个年近四十的股市操盘手――而非单纯的高中生――身上是可能的吗?

为了使这种神话般的纯爱具有可能性或者说服力,作者精心推出了主人公另一个大学同学、一家中坚建筑公司的副总经理波佐间,通过这两个从事最具功利性和世俗性职业的男人交往过程中的对话和思考来充分展示纯爱之所以可能的多重背景。其中永江同在山中遇险并企图自杀的波佐间的对话尤为撼人心魄发人深省。对此,作者特别解释说:“我想通过将两人置于极限状态、置于非日常性空间来营造谈论生存意义的环境。因为现在日常生活变得浅薄了,很难在谈话中插入严肃的议论。”(同上)

概括起来,两人主要谈了和思考了以下三点。

其一,关于“9・11”事件和美国第二次出兵伊拉克后的世界态势。“这个世界像话吗?不蹂躏他人的生活甚至就活不下去这样的体制已渗透到世界每个角落。……或许可以说,将地球上所有的他者作为自己生存的手段乃是冼炼的现代的Cannibalism(食人肉风习)。”

其二,关于钱。“由国际金融吞下去的钱,既被借去破坏热带雨林又被借去发动战争。”“货币绝非中立的东西。它以其适于自我繁殖的方式改变人们的生活形态和思维,改变世界本身。所谓全球化,无非是力图在货币这一超宗教之下对世界进行重组的运动……”

其三,关于以基因工程、生物工程为代表的高科技。体外受精和胚胎移植原本是作为不孕症治疗方法使用的,而现在,与此密切相关的基因工程、生物工程日益成为股票投资商们趋之若鹜的商业活动。“说基因诊断,听起来固然好听,但实质上是把人商品化――把可能出生的小孩做成商品目录,问你想要哪个。”而波佐间恰恰在这方面出了问题。他和夫人因为想要男孩作公司继承人而选择了体外受精和胚胎基因诊断,不料生下来的孩子带有先天性性情缺陷,不能产生同情、羞耻、懊悔等正常人情感。“从根本上说通过胚胎选择生下来的孩子具有正常人情感吗?比如他们看见花会感觉花是美的吗?……无论看什么都感觉不出美,无论怎样的邂逅都不为之动心……这样的存在能称其为人吗?问题不在于性情缺陷型精神病这个狗屎标签,没准是我让一个非人的存在诞生出来,这个才是问题。”波佐间为此意识到了自己所作所为的“罪孽深重”,决心从瀑布上面的悬崖峭壁跳下自杀。而电光石火般的对话便是此时在永江同波佐间之间展开的。

上述对话或思考,无论对于当今由美国主宰的资本主义体制本质的审视还是对于人类世界走向的担忧,都显示出这位熟悉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日本当代作家非凡的洞察力和高命中率的歼击力,同时,也可从中感受到作家胸中燃烧的激情、知识分子的良知、悲悯和道德批判力量。字字句句,或戛戛独造掷地有声,或鞭辟入里一针见血。显然,他是想在这个充满血腥和铜臭的世界上保持生命的尊严和灵魂的贞操――正是这点为他同由希之间的纯爱提供了坚实的可能性。在永江即“我”眼里,由希是那样纯净、那样纯粹。虽然身患不治之症,却始终不失健全的灵魂、做人的尊严和威严,“她正作为那样的人站在那里,如深雪覆盖的山岗上矗立的一棵树”。这使得永江怀着虔诚和谦恭之情不由自主地向她接近。向她接近的过程即是灵魂净化、灵魂救赎的过程。她的纯净同这个甚至和平都已是“不纯净之物”的世界恰成鲜明的对照;她为了纯净而付出的种种“舍弃”同钱、股票和资本的“自我繁殖”完全背道而驰;她为了永远感觉喜欢永江时的心跳而不做心脏移植手术、宁愿带着破损的心脏活下去的坚强和执著反衬了过于依赖技术力量的波佐间的脆弱。是她使永江放弃节节上扬的基因工程方面的股票并最终从钱这个泥潭里拔腿上岸。一如波佐间所说,是她的存在把铁石心肠的基金经理奇异地变成了讲究伦理的人。永江自己也清楚认识到了这点:“她是我最后的避风港,几乎是惟一可以让我藏身的场所。……在她身旁,我可以让自己身上流移的时间悄然内敛,处于自闭状态。我和由希的关系使我自己的生存勉强得以避开世界的劫掠。”得以避开世界的劫掠――这样的感受和认识进一步使得纯爱成为可能,使得纯爱超越纯爱成为可能,使得《在世界中心呼唤爱》中的高中生在成为39岁的基金经理后仍有可能讴歌纯爱,也使我们这些在风雪旅途中疲于奔命的成年人得以躺在洒满夕晖的纯爱草坡上歇息片刻,品味心灵的安宁,感受近乎宗教的爱情的神圣和庄严,关心灵魂的操守和超度。

与此同时,这部小说也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作品固然写得理性十足,但并没有用故事来闸释抽象的理念。人物个性鲜明呼之欲出,结构抑扬顿挫疾弛有致,情节环环相因引人入胜。时而横刀怒目,时而呢喃细语,时而重峦叠障,时而一马平川。商场的变幻风云同旅途的温馨场景相得益彰,对世界体制的宏观审视和对生活细节的工笔描摹融于一体。说起来,片山恭一作品的中译本近年来已有若干种行世,笔者也凑趣译了四种,但我必须说,《最后开的花》乃开得最好看的一朵。

手机光明网

光明网版权所有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网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