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历史的运作如天道无情,在惊天动地的变革面前,个人是如此渺小而微不足道。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再教育,那场大规模的社会运动,无情地侵入个人的世界,不由分说,将个人裹挟而去,不知疲倦地斗私批修,莫名其妙地气壮山河。杨锦麟被拨弄于不可知力量的掌股之间,自我的命运根本无从掌握,个人世界的安稳难以守
重新回到美丽的厦门,往昔的足迹随着尘土淹没,重新拥有家庭温暖,丰饶的大地给正在精神和肢体恢复健康的回归者杨锦麟输送精力。人终于回来了,可未来在哪里;旧船沉没了,新的彼岸又是什么。杨锦麟的思绪恍惚起来,像寂寞雨夜,恍恍忽忽的街景一样。
为生计、为糊口奔波忙碌,杨锦麟从未有过自怨自艾,可他并不甘心。作为一个被放逐者、受难者,他只有再度出发,自觉地更新,迎接挑战。命运似乎又在向杨锦麟招手了,但机会并非唾手可得。时间来不及让杨锦麟停下来思索、体认。
转眼到了1977年,《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大学停止推荐入学,此举意味着被废除多年的高等学校招生考试制度重新恢复。信息表面含义的确如此,而背后所传达出的丰厚内涵,怕是只有过来人才可能真正体味到。
第一年,杨锦麟的报考愿望未得到街道允许。到了1978年夏季高考,等杨锦麟好不容易终于争取到报名机会,离考试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二十多天,美其名曰是复习应考,可许多课程对仅仅初中毕业的杨锦麟而言,其实压根就未曾学过。
说起高考,还有一段小插曲。“张铁生起事那年,我本来也准备参加考试的,数理化还补到高一,全是利用双抢的丁点闲暇时间。每天,几个同学走十几里路,聚在煤油灯下一起补习,结果出乎意料,他们答不出来的题,我都答对了。他们的学历可是都比我高啊!”杨锦麟并不讳言,自己号称初中毕业,实际上却是不完全的中学学习。正如同时期的北京下乡知青王小波所言:“说我当时是知识青年,青年是很够格的(王当时是十六岁),知识却不知在哪里。”回城的时候,杨锦麟连自己那张初中文凭都不见了踪迹。
天海相连的低空,厦门天气出奇的闷热。
准备高考最后冲刺的日子,杨锦麟精神高度紧张,一坐下来就是几个、十几个小时,过度用脑不说,还要饱受空气潮湿和令人绝望的高温折磨。那时候,不要说空调压根听都没有听过,就连风扇,杨锦麟一家也是在他考上大学多年以后才奢侈地用上的。扇扇子只会浪费时间,再热再闷也只有硬撑着,用杨锦麟的话说,最后连裤裆都捂烂了,可真叫是苦不堪言。那时候的杨锦麟瘦得可以飘起来。
三天考试结束,接下来的等待更令人焦虑,忐忑不安,忧心忡忡。毕竟只是三年初中学历,外加没完没了的运动和八年战天斗地。第一次参加高考,把握究竟有多大?那个盛夏前途难卜。杨锦麟心里似乎也未见得很有底,他几乎做好了再一次考试的准备。
其间,杨锦麟和几个待业青年,拿着街道办事处给的两万块钱,筹备起一家工艺美术厂。筹办期间,主要的经济收入来源是用简单的拍摄照片方式,将大陆流行的电影歌曲和电影明星冲洗成一张张的照片,然后拿到厦门大学摆地摊,向来自全国各地的大学生“兜售”。那是一个精神饥渴的年代,即便只是一张简单不过的套色图片,也是难得的精神产品。“那会儿,卖得真快,就靠这个养活了数十个待业青年。”工艺美术厂筹备的第二年,为了迎接当年的春季交易会,同伴们研制出仿古的屏风装饰画,参加春季交易会一下子就获得一百万美元的定单。
算是对街道办事处和一群参与创业的同伴们有一个交待。回到厦门之后不久,录取通知书终于盼来了。
在此之前,杨锦麟曾经给厦门大学招生办负责人和历史系主任陈在正写了一封信,表达自己渴望读书的强烈意愿。时至今日,杨锦麟还记得信的最后,真真切切写的是“我要读书”。自学成才的大陆军旅作家高玉宝在描述自己童年失学惨痛经历的大声疾呼,居然成了杨锦麟和所有当时的中国年轻人共同的心灵呼唤。
录取通知书终于来了,还是全国的重点大学。薄薄一张纸捏在手里的时候,杨锦麟明白,这是人生一次重大的转折,他把命运再一次地攥到了自己手上,紧紧地。
那一年的高考,杨锦麟的政治、历史成绩相当了得,即使在全厦门也是数一数二的高分。“数学,考的很抱歉,只有十一分”,每每得意自己二十多天苦熬的“战果”时,杨锦麟总不忘补上一句调侃。
最终,杨锦麟是被厦门大学历史系录取。大学四年间,杨锦麟还补齐了一片空白的英语。
杨锦麟至今清楚记得,大学录取通知书送到家中那一刻的情形――全家人高兴,杨锦麟的父亲尤其感到欣慰,祖母也是老泪纵横,只是一心希望孙儿成龙的祖父,早已经去世。那些天,久违的欢笑重新又回到了这个大家庭里每个人的脸上,杨锦麟还因此成了他所在街道家长们教育子女的样板。
离开工艺美术厂,到厦门大学报到的那一天,厂里几位同事设便宴欢送杨锦麟。是夜,畅饮,大醉方归。杨锦麟这家伙,醺醺然回到家中,突然在家里的穿衣镜看到自己的模样,一下子脱下脚上的皮鞋,猛地砸向镜中的杨锦麟,事后家里人说,杨锦麟这家伙只是狂笑不已,整一个“范进中举”的癫狂。杨锦麟事后也只是依稀记得,自己一个晚上的喃喃醉语,也只是四个字“我要读书”……
“我要读书”,四个字,按照杨锦麟现在读报时常常说的另外四个字,就是可圈可点。
鹭岛最南端,那所坐落于此的知名高等学府,美丽的校园亦是厦门人日常生活的一个场景,更是一所精神、思想之所,“青年的吸铁石”。少年时代,杨锦麟曾有过无数次的校园嬉戏追逐的欢乐;而作为一名学子,求学深造,对杨锦麟包括这一代人,无疑是莫大的荣耀。此刻,杨锦麟已是二十有五,成为了一名地地道道的“老”大学生。
造化弄人,百感交集,想必杨锦麟是最具体会的。
(摘自《杨锦麟这家伙》,杨华著,岳麓书社2006年4月出版,定价:2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