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一年一度的高考日前结束,引人注目的是,全国高考语文试卷(河北、内蒙古、吉林、贵州、新疆等地区)的作文试题引用了前不久中国出版科学研究所组织进行的第四次“全国国民阅读调查”报告中的部分数据。题目如下:
阅读下面的文字,根据要求写
一篇不少于800字的文章。(60分)
据有关部门调查,六年来我国国民图书阅读率持续走低:1999年为60.4%,2001年为54.2%,2003年为51.7%,而2005年为48.7%,首次低于50%。造成图书阅读率持续走低的原因是多方面的。识字的人为什么不读书?中年人多数说“没时间”,青年人多数说“不习惯”,还有人说“买不起”、“没地方借”。
与图书阅读率走低相反,网上阅读率正在迅速增长:1999年为3.7%,2003年为18.3%,2005年为27.8%。
要求全面理解材料,但可以选择一个侧面、一个角度构思作文。自主确定立意,确定文体,确定标题;不要脱离材料内容及其含意作文,不要套作,不得抄袭。
“全国国民阅读调查”报告今年4月下旬发布以来,媒体已广泛报道,对于“国民图书阅读率持续走低,而网络阅读率大幅增长”这一结论,社会各界非常关注,已有种种分析和议论。借此机会,我们特约请出版界专家和一些学者、作家写作“场外同题作文”,虽有游戏性质,或许也能呈现一些独立的思考。只不知,这些“大龄考生”的“作文”在阅卷老师那里,将得分几何?
杨德炎 | 王一方 | 江晓原 | 徐坤 | 朱正琳 |
出版人的新课题
杨德炎 商务印书馆总经理。1962年参加高考,当年的作文题目是“雨后”(记叙文)与“论不怕鬼”(论说文)二选一(大意),本文作者选择了“雨后”。
今年高考语文试卷中有一作文题,要求考生就近年来我国国民图书阅读率下降、网上阅读率上升这样一个现象谈谈自己的看法。我认为,这个作文题出得比较精彩,不仅考了考场内的学生,也为我们出版者提出了新课题。
国民图书阅读率下降、网上阅读率上升,这是个饶有意思的现象,分析起来原因较多。第一,是阅读方式和阅读旨趣发生了变化。进入新世纪,人们获取知识和信息的途径多种多样,相关的阅读方式和阅读旨趣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通过报纸、期刊、电视、光盘、网络、手机等实现的多媒体、多介质的阅读,已经逐渐代替了单一纸介质的图书阅读,特别是随着网络技术的飞速发展,以及电脑、手机的日益普及,网上阅读因为其信息量大、多媒体功能以及便捷、互动等特点而越来越受到读者的欢迎。图书阅读和网上阅读的此消彼长,正符合这样一个时代潮流。第二,图书结构的不合理和质量的下滑,也影响了读者的阅读需求。我国现在每年出版图书在15万种左右,但大约60%为教材教辅,在剩下的40%的图书中,一些跟风仿冒、选题重复以及内容平庸甚至伪劣图书又占据了一部分,还有些图书包装豪华、定价过高。要知道,读者需求的是真正有可读性的、有价值的、又能买得起的好书。此外,图书市场上的盗印、盗版现象十分猖獗,也损害了出版业的形象,读者对图书质量的总体评价一直不高,人们的图书购买力处于一个很低水平。这些年出版社图书库存在逐年增加,也从一个方面反映了整个社会图书阅读率和购买力下降的情况。第三,现代社会由于竞争日益激烈,工作、升学等压力增大,人们静下心来读书的时间也在减少,休闲式、享受型的图书阅读需求随之减退。另外,这些年,虽然各地GDP在逐年增长,但广大农村文化生活水平没有得到相应提高,图书馆、文化站等基础文化设施陈旧,图书购买力很小,新书上架率很低;与此同时,农村图书市场也显现出萎缩状态,曾经活跃的新华书店也在逐渐退出基层农村。有资料显示,占全国人口80%的农村地区,每年图书消费额不足全国的30%。这也严重地影响了整个国民阅读率。
作为出版者,我们要正确地看待国民图书阅读率和网上阅读率的消长,在新时期下,一方面努力提高纸介质图书的出版水平,适应读者的日益提升的阅读水平;一方面加快电子图书的研发,满足读者的日益多样化的阅读需求。
我看阅读率下降
王一方 少年儿童出版社社长。1977年参加高考,当时的作文题目是“心中有话对党说”。
30年前,我参加了湖南省文革后高校恢复招生的第一次高考,当年的作文考题为“心中有话对党说”,几乎所有的考生都在试卷上写道:“我要读书!”我记得我在考卷上这样开头:“久违了,书本,我多么渴望重新捧起你啊!”未曾料到,才走过30年,读书又成为国人生活中多余的“节目”,与30年前相比,这是另一种“失阅读”状态,它比由书荒、禁锢引发的“失阅读”更可怕,想到这里,不免心头布满乌云。
诚然,没有人不为这组调查数据忧虑,震惊。1999至2005年六年间,我国全民阅读率持续滑落,由60.4%降至48.7%,降幅达11.7个百分点。究其原因,回答没有时间者占了很大比例,然而,据测算,30年来,双休日、黄金周制度使公余闲暇增加了30%,这显然是一个悖论。不读书,如何改进工作效率?提升事业水准?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新媒体的替代,即阅读人口转向网络,网络阅读(浏览)由3.7%(1999年)上升到27.8%(2005年)。
我们今天的资讯生活的确很丰富,但是也变得越来越“薄”,越来越“轻”,我们可以津津乐道于昨天晚上的一场沙龙派对或网络聚会,前天的一次歌星演唱会或电视选秀,但是对更远、更久的文化、精神事件失去“记忆”,而人类文明恰恰是凭着这些“记忆”的积累才进步的。因此,天上的“浮云”固然美丽炫目,地上的“岩石”才坚实可依。凭感官的享乐去追逐“浮云”很时髦,也很惬意,但一个人,一个民族,不站在“坚实”的岩石上去负重奋斗,是不可能有大出息的。这块坚实的岩石就是人类文化的主要载体――图书。
作为新兴媒体,网络有许多特点,一是海量信息,“以多制少”,二是快捷性传播,“以快制慢”。但是,它的缺点是积累时间短,厚今薄古,漂浮无根,目前,90%的知识处在离线状态,主要以图书形式存在。图书的特点是“以精制粗”,它承载人类文明的全部精华,不仅只是信息,还是知识、智慧的大熔炉,是一堵思想与精神的“承重墙”。只有老老实实读书,才能实现与人类文明伟大传统的对接,把心灵延伸到文化的“高原”、历史的“深渊”。由此观之,失“阅读”状态恰恰切断了人类的精神“脐带”,使人沦为娱乐杂耍场上的“看客”。
短暂的30年,恰是古老谚语中一个由“河东”到“河西”轮回,难道就应该一边是“精神禁锢的牢笼”,一边是“过度娱乐”的杂耍场吗?国人该反省呀!
这已经不是一个读书的时代了
江晓原 上海交通大学教授,人文学院院长。“文革”结束后,1977年参加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高考,当时的作文题目(两题任选其一)是“‘知识越多越反动’吗?”。
听说中国人的“阅读率”下降了,而“网上阅读”却又红火起来。老实说,那些数据我也没有怎么弄明白――它们似乎是无法弄明白的。只知道大概意思是:读纸质书籍的人少了,而到网上看东西的人多起来了。
如果我上面的理解没错的话,那么我认为,这种下降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听我父母说,当年他们像我这么大时,全国人民人手一册“红宝书”(它当然是纸质书籍),要是按照如今的“统计口径”,恐怕“阅读率”要远远高于今天吧?
至于我老爸本人,那时却正在“雪夜关门读禁书”,偷偷摸摸读那些“封资修”的玩意儿,从《西厢记》到《红与黑》,从《第三帝国的兴亡》到《核潜艇闻警出动》……。但是最令人愤慨的是,如今他却不让我读这些书,理由当然是怕影响高考。
老爸老妈几乎禁止我阅读一切课外书籍,只有看到我在读教材教辅的时候,他们心里才会稍微踏实一些。跟他们谈素质教育?狗屁作用也没有!我老爸说:××××素质教育(我就不把他的粗口写出来了――他用标准的国语说这四个字总是铿锵有力),考不上大学,谁会承认你有素质?
说起来,我老爸老妈还都是知识分子,应该说还算是爱读书的人,只是如今他们整天忙于单位和社会上的事情,我看他们只有退了休才有可能静下来读书。至于我,读这些教材教辅能叫“读书”吗?
还有“网上阅读”,那恐怕和“读书”也不是一回事儿。
我的同学们,谁没有老爸老妈时时刻刻在监管,但是我们毕竟还是会有机会上上网的。然而,谁会在网上正经“阅读”呢?那充其量只是“浏览”而已。
所以,从我们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家庭,你就能看到“阅读率”是如何下降的。
往后我会不会有时间读书呢?即使上了大学,课业压力,就业压力,漫漫的生存竞争之路……看看现在的那些小资白领就知道了。万一侥幸成了“成功人士”?谁都知道,那就整天“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只怕更没时间读书了。
我想,这恐怕已经不是一个读书的时代了。
说实话,我一直在心里悄悄追慕着老爸描述的当年“雪夜关门读禁书”的光景,但是我知道,这样的光景不会在我身上重现了。
作者附记:小女现为大二学生,算是一个高考的成功者,老朽请她“批阅”这篇冒充考生身份写的作文,得评语曰:根本不像高考作文――这个考生压根儿没想上大学。老朽只能爽然自失矣。
读书与上网
徐坤 著名作家。1982年参加高考,当年的作文题已不记得了,但记忆中语文考了高分。
有资料表示,目前中国读书的人数在减少,而网上阅读的人数在增多。读书的比率1999年是60.4%,2005年下降为48.7%。相反网上阅读的人1999年是3.7%,2005年增加到27.8%。
这种现象,并不证明人们已经停止获取知识或者讨厌学习,而是说明随着技术的进步和数字化时代的来临,人们获取知识的渠道发生了改变,传统的阅读方式遭到了网络的挑战。从古代记录文字的竹简、羊皮、绢麻以及丝绸等贵重物质,到印刷术的发明以及物美价廉的纸张的出现,人类的思想插上了翅膀,借助于书籍传遍四面八方。而电脑网络的出现,则使信息以光的速度进行传播。点击鼠标,就可以即时看到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正在发生的事情,也可以通过搜索引擎在几秒钟之内查找到你所需要的相关信息。
一个问题是,知识可以成为信息。但是信息却不能够完全或自动转化成为知识。传统的阅读,让我们获取的是知识,一卷在手,静思默想,醍醐灌顶,如沐甘霖,如饮清泉,而且不必求速度,不须讲姿势,任意而为(当然,它的前提是读到一本好书)。网上阅读,浏览到的是信息,面对电脑,快速冲浪,拼命点击,眼球生涩,疲倦不堪。如何从无休止宕开的页面中滤取有用信息?GOOGLE和百度搜索来的词条会自动连缀成文章吗?
传统的力量是雄厚和强大的。新生力量也自有它的便捷。一个读万卷书的人会成为一个智者,而一个浏览过上万网页的人却有可能仍然还是一名傻瓜。读书一直以来就是人类从孩童时候起培养训练思维和思想能力的最有效的方式,它世代流传,生生不息。而网络浏览则方兴未艾,喜忧参半,它容易让人沉迷于技术、娱乐而忽略思想与主体。
电子媒体将取代纸媒,这是客观事实和未来走向。仅仅从材料上说,前者更廉价,更低成本,高效益。而全世界可供造纸挥霍的木柴和森林却不多了。今后,如何让网上阅读跟传统读书有同样的效力,这才是关键要解决的问题。为此,要加强数字化图书出版、掌上阅读浏览器的制作,优化网络信息的甄别、遴选、编辑工序,增加它的含金量和可信任度,只有这样,才能使网络真正成为与传统图书一样权威的知识载体。
多余的忧虑
朱正琳 学者。未参加过高考,1980年考入北京大学外国哲学研究所,成为一名硕士研究生。
《自然》杂志(Nature)今年第1期倡导全球的科学家们在2006年做几件事,其中一件是:今年内至少去一次图书馆,而不要动不动就上网查阅。这个倡导从一个侧面显示出,当今世界上,网上阅读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取代了图书阅读。
在中国,类似的情形正在发生。今年世界图书日前后,多家媒体报道了一组调查数据,表明中国国民阅读率自1999年起逐年下降,至2005年已低于50%,相反网上阅读率则在急剧升高。图书阅读率下降的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但网上阅读的替代作用无疑是其中一个很重要的方面。
有人说过,书的主要功能是供人查阅。因为一个人的一生的阅读量,与图书馆上百万种藏书比较,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如果这个说法成立,那我们现在就可以说,书的主要功能将不可避免地被网取代。理由很明显,网络在这种功能上的优势是不容置疑的。
那么,《自然》杂志的倡导只不过是在要求科学家们莫忘旧情么?显然不是。一年至少一次,听上去确实很像一种仪式,只具有象征意义。不过,科学家们的象征性举动可能会对公众有某种启示作用。我所受到的启示是:图书不仅仅是供查阅的工具。
书是有个性的,一本一本的书犹如一个一个的人,你有可能与他或她建立“私交”――那是比“有用”要多出一点什么的交情。而且,这多出来的一点东西恰好就是你与之交往的初衷所在。阅读与查阅的区别也许就在这里。对于一个人来讲,有这么一点非功利的阅读是很重要的,因为它能让你拥有心智生活,就像与人交往中那点非功利的东西能让你拥有友谊一样。
有理由感到忧虑的是,网上阅读并非只是改变了阅读方式,而且有可能正在改变阅读的内涵。一本本有内在结构的书被拆散成一篇篇靠外在链接的网页,查阅的方便显然压倒了阅读的满足。久而久之就可能不再习惯(或感觉不再有时间)一本一本地阅读,而只习惯(或感觉只有时间)一条一条地查阅。这种改变很可能意味着我们正在放弃某种有久远价值的东西。
当然,这种忧虑也许会被证明是多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