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维明
现代新儒家的第三代代表人物之一。1940年生于昆明,毕业于台湾东海大学中文系,在哈佛大学获硕士、博
士学位,先后任教于普林斯顿大学、柏克莱加州大学、哈佛大学。现任哈佛大学讲座教授和哈佛燕京学社社长。主要著述:
主要英文著作有《中庸:论儒家宗教性》、《仁与修身》、《儒家思想:创造性转换的自我》、《儒家伦理在今日:新加坡的挑战》、《道、学、政:论儒家知识分子》等,中文著作有《儒学精神与儒家传统》等十余种,集成《杜维明文集》。
采访手记:大客厅里,杜夫人像猫一样蜷在沙发里,慵然地看电视,是为“今”。
初夏的未名湖畔,夜风习习。一灯如豆下,和杜维明在斗室里对坐清谈,一如魏晋士人风度,这是“古”。
清谈的内容是中国儒家文化,是为“中”。
偶尔找不到合适的词,他会在唇间噙咂片刻,可吐出来的还是英文单词。至于接电话和信件往来,则都用英语,因为“typinginChi鄄neseispainfullyslow”,这是“外”。如此古今中外的交错中,焉能不恍若若梦?
但杜维明仍然是真实的。见了他,才知道什么是纯正的中国传统之谦谦君子,温温恭人。他的声音低缓沉稳,神情温柔敦厚,他接电话前先向我致歉,他送客一直送到楼下。果然是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十有五而志于学,学出名门
我的人生是从十四五岁开始的。当时我在台湾很好的建国中学读书,我们有一个周文杰老师,是牟宗三的弟子。我们有四五个感兴趣的同学,跟着他读四书,按照朱熹提出的顺序,先学《大学》,然后《论语》、《孟子》、《中庸》。
我当时一接触儒学,就知道这是我安身立命的东西。我对儒学的思考和学习,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执著,而是感觉到知识的愉悦。学习的乐趣实在太大了。我觉得人一定要按照自己心灵的需求去安排人生。当时我们同读四书的同学,后来大多都出头了,但其中有一个同学因为父母的关系和压力,放弃了儒学,转学机械工程,成就也很大,可我知道他一直很不开心。
其实对我来说,诱惑和压力一直存在。当时的台湾重理轻文非常严重,我17岁入东海大学读书,后来从外文转到学中文,别人都觉得不可思议。我的外文当时很好,学外文可以作新闻、外交、海关,发展很好,而学中文能干什么?我有个亲戚还奇怪,说,中文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吗?中文还要学?1962年我去美国,当时就有个教授建议我转攻物理,说现在你重新读本科,4年后还有发展,而学文科,10年也不能出头。对,这个危险不仅是存在的,而且几乎是肯定的。可是我知道我想要做的是什么。这里面有一个幸福的问题,比如学别的东西,我也可能出头,像那个同学那样,可是我不快乐。那些成就看在别人眼里很大,可是对我来说没有吸引力,没有意义。我就愿意做我喜欢的事情,这样可能很傻,不过是我的选择,我的心所安处,我的幸福所在。我就这样一条路走下去了。
这方面,我应该感谢我的父母,他们对我的影响很大。我父亲是金陵大学毕业的,学的是英文和经济。母亲在金陵女大学艺术。小时候,家里有她的油画。他们对我影响最大的一点还不仅仅是关心爱护我,还有让我按照自己的兴趣自由发展。他们对我的决定和选择,一直是宽容而且支持的。
后来,我因为周老师又认识了牟宗三和徐复观。他们都在东海大学,我们常常去拜访,讨论儒家儒学,也去听他们的讲座。他们让我感受到儒家的风范,就是自由平等地论学。有一次,唐君毅从香港来,我们一起去淡水河见他,我是惟一的中学生,带了他的一本《心物与人生》请他签名,他签名时称我为“维明兄”,我当时很吃惊,唐君毅说,我不是他直接的学生。他朋友的学生,他也应该称“兄”。这让我知道,学问是开放的,任何人都可以参与进去,都是平等和自由的。对比一下,冯友兰在哥伦比亚大学授予他荣誉博士的仪式上说道,他曾申请哥伦比亚大学的奖学金,虽然没有得到,但是杜威给他写过推荐信,他几十年都感恩在心。杜威对于他和胡适来说,就是完全的师生关系,而我们所谓的师生,更多的是道友。同道中人,共同的兴趣爱好,是平等的。还有,学习什么时候都不嫌晚,而且学术是什么人都可以接纳的。抗战前有一个逸闻,就是有个人小学都没有毕业,决定报考复旦大学的本科生,结果老师阅卷后对他说,你的学问已经很好的。现在我们正好有一个职位空缺,请你来教书好不好?
因为牟宗三和徐复观的原因,我报考了东海大学。美国在中国办了些很好的大学,内地有燕京大学、金陵大学、岭南大学,在台湾就有东海大学。当时的东海大学跟台湾大学――也就是台湾的北京大学――相比,只是一所二流大学,不过它有它的特点,一个是实现真正的通才教育,第二是新学校,从观念到制度、校园,一切都很新,第三就是相当的国际化,外籍教师特别多。他们大多数是在国外本科毕业回来工作的,比我们也就大四五岁,我们都成了很好的朋友,亦师亦友。东海大学的学术氛围很好。我是东海大学中文第三届学生,那一届一共7个学生,有十多个老师。当时整个东海大学也不过600人。到我们后面第四届招生时已经有800多人,现在有一万多人了。
大学读书是很有乐趣的。我跟牟宗三学《史记》,他教我们句读。只有两个学生,就在他家里上课,每次上课前,他总要花半个小时骂人,骂学术。后来就只剩下我一个了,成了一师一生。牟宗三问过我那个同学为什么不去了。我说因为他受不了老师骂人。牟宗三就说,好,以后我不骂人了。其实他还是喜欢骂人的。我一般是中午或者下午去,讨论一阵,吃点东西,再讨论,常常一直到深夜,真的是其乐无穷、其乐无穷。
三十而立,立于儒学
21岁大学毕业后,我服了一年兵役后就去了美国。其实去美国读书本来不是我的志向,我当时就想留在台湾的研究院里,学文的,能找到工作就不错了。可东海大学的校长是哈佛毕业的,他得到了一个燕京学社的奖学金,就一个,说是给东海毕业的最好的学生。他问我要不要,我当然要了。
刚出去的时候,我是有所怀疑的,不知道自己在海外研究儒学,会有什么结果。感觉是很寂寞、凄凉而且不确定的。不过,在学习过程中,我跟所有的学者接触都是以开放的精神去面对。既不是诚惶诚恐地学习,也不是要向人家传道,儒家之道。我们只是进行对话和交流。
我的老师别拉(RobertBellah)教我们宗教理论,我交作业,他在后面批注说,“你的文章给了我很大的教育和启发”,那时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研究生而已。后来,他介绍我去见艾森思达(S.N.Eisenstadt)。艾森思达是世界知名的社会学家,他研究现代化理论在整个英语世界都很出色,现在已经快八十岁了。我是很谦虚地去拜访他,他问我的“思想谱系是什么”,我就开始说,说儒家思想。他有个习惯,就是顺手记小卡片,我一边说,他一边写写划划,我们谈了一个多小时,他居然做了一摞卡片。后来,他要求我写一个备忘录,我就写了一篇《关于儒家与现代化》,他居然一直保留着,直到几十年后还跟我说起过。可见学术是没有等级的,所有做的学问都是平等的,都可以互相激发。
另外,就是从那次谈话以后,我知道了作学术是需要根基的,就是你思想的谱系和源头。西方不追溯到源头希腊不行,中国不回到传统也不行,那就是虚浮的。儒家文化是中国文化的根,是东亚文明的根。我对儒学研究有了很强的信心。
无论中外,我们对儒家有很多的误解,比如重农轻商,那是法家,不是儒家。又比如,孟子曾经论述社会为什么要有“士”,就是古代知识分子,表明他有真正的社会性和民本思想。这些都是简单批判儒家思想的人没有足够关注的。还有很多习惯性的错误概念,比如孔子其实并不是儒家的创始人,也不是儒家最高人格的代表。儒家文化作为一种人文精神,有四个方面:个人、自然、社会和天道,身体、心知、灵觉、神明是个人的修身,还有社会性方面的。等等。
与误解同存的,是我们对传统文化的继承还很不够。我曾提倡将9月28日孔子诞生日定为全球的教师节,这就是传统文化继承中浅显的一部分。儒家的核心价值概念“仁”,郭店楚简里所有的“仁”字都写作“身心”,能看出在儒家中,理总是外在的,个人修养才是儒家的价值内核。钱穆晚年口授文章,说中华文化对世界的贡献,就在于天人合一。人生观和价值观是儒家最有价值的部分,是可以贡献于世界的。可是我对研究和继承还不够。我就希望自己在这方面作一点工作。
到哈佛的第二年,我获得了东亚研究的硕士,1968年获历史和东亚语文的博士学位。这期间,1966年到1967年,我回台湾,在东海大学教通识教育,这是我第一次教书,从那以后就没有离开过教学工作。我在读博士期间也在普林斯顿大学的东亚系教过书,是半薪半职的,毕业后才成为全职的。
五十而知天命,命在现代化
这些年,我一直在从事儒家现代化的研究和推进,并试图促进超越启蒙心态的多种核心价值的文明对话。我是联合国推动文明对话杰出人士小组的成员。
1971年,我从普林斯顿去了柏克莱加州大学的历史系,从助理教授、副教授,一直做到教授,前后10年。那时我就发起了儒学研讨会,研读儒学经典,探讨其现代化的问题。在哈佛的时候也一样,我们结合日本的“汇读”(一种读书的习惯性制度,三五好友自发聚在一起,深入阅读经典并讨论)和德国的seminar(大学的一种授课形式,自由的课堂讨论),每月一次,讨论东亚现代性问题。
我从1981年以后就一直在哈佛大学。以前在东亚语言与文明系教中国历史和哲学,也在历史系和宗教研究委员会兼职。1996年以后去了燕京社,一直到现在。我在哈佛给学生上课,讲四书,也是按照朱熹的顺序,从《大学》开始,最后《中庸》。每星期一次课,只有几个学生。开始我觉得有点没意思,他们对中国文化一无所知。后来学生开始自己讨论,其中一个人质疑说,从格物致知怎么能进入到诚意正心呢?格物致知属于知识,诚意正心是美德,道德方面的。又有学生反驳说,知识可以带来美德,他们就这样争论起来,我突然发现,这就是当年理学和心学、朱熹和陆九渊争论的问题。一下子就觉得很有意思了。
所以我说,我对我们青年的文化担当还是乐观的,他们中间有很好的学生,他们是希望。还比如,我学术休假期间到北大,他们想要我开一门介绍西方汉学的课,我觉得没意思,后来决定开讲儒家哲学。据说从上世纪20年代粱漱溟开了这门课以后,再没有人开过。这课我上得很高兴,后来在台大、香港和法国也讲过。
有人批评我有文化决定论倾向,也有人讨论儒家伦理是否阻碍资本主义发展问题。有一段时间,韦伯的思想,就是他的书《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对我影响很大,但现在我还是认为,社会的价值取向在深层地影响利益走向,而儒家思想并不必然与资本主义相悖。
你刚才提到我对儒家文化的感情问题。我确实认为五四对传统文化的摧残是很厉害的,但这不是感情的问题,而是过于粗暴地对待传统文化本身就是不行的。其实,如果说对传统文化进行批判的话,我可能恰恰是最能做批判的人,因为我知道儒家最深的阴暗面。比如等级观念、男性中心的思想等等,还有特权思想在权威政治中带来的专制之类的问题。但是一切都要区别对待,儒家中的三纲是有问题的,但五伦、五常就没问题。
从1982年开始,大概有5到7年的时间,我在新加坡“东亚哲学研究所”,希望把它建设成为海外研究儒学的基地。当时余英时和我是海外顾问。后来因为种种原因,研究所改名为“东亚哲学经济研究所”,侧重经济研究了。
1997年的金融风暴,东亚受创很厉害,当时就有人说是儒家文化的祸害。可是在金融风暴中,韩国表现出来的那种全国人民共赴国难的精神,就是儒家精神的一部分,是积极健康的,具有现代价值。
而今从心所欲不逾矩,欲在原创著述
我真正关心的核心,还不是儒家在现代社会的作用之类的问题,而是有人质疑,说20世纪、21世纪极有原创性的思想不可能从儒家思想里开出来,我就是要证伪这一点,要作原创性的工作。
不过所有这些都不那么重要,我的自我期许,还不是职业化的学者或哲学家,而是做一个具有原创性的思想家。我觉得人生如果说30岁开始读书,40岁升华,50岁思考,那么60岁就可以写书了。我现在66岁,可以写一点东西了,可以开始创建体系和思想了。掘井要及泉。
当然,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大的挑战,我知道我能做这个事情。当然,如果我不做,以后也会有人做,可是对我来说,这是非做不可的事情。
现在我还在各地不断地跑,不断地讲学,但对于我自己来说,写点东西是重要的。到时候了,是到写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