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谭宗远主编的《芳草地》,是个民刊,名气却很大,文坛名宿云集于斯,令人心仪。
我是《芳草地》忠实的读者,知道其中的消息,名望的形成,主要有三条原因:一是主编本人的品位――谭先生对文章之途有纯正的信仰,真正是以文为贵的人,他不太考虑文字之外的名
现在的文坛蒙上了过多的红尘,文人很疲惫,文心很仓皇。那些以文为贵的人,渴望有一块静心、洗心、养心的休憩之地,享受一下精神的自主和生命的自足,而《芳草地》正是这么一爿小小的“憩园”,写作者天南地北而来便是很自然的一件事。这些作者之间虽不相识,却因为有共享的芳草气息,便感动在一起,同声相诉,同气相求,像经年老友,惺惺相惜。
从这个意义上说,“小”便是大。耶路撒冷可谓小,但在信徒的心中,它比天都大。
二
谭宗远是个吃素的人,身况修长,面相质朴,像一株京西的玉米。
我出生在京西的山地之上,他的“京西玉米”气质很让我感到亲切,虽然他是平地雅士,我也视为本村的乡亲,相见之时,很是亲热,勾肩搭背,絮叨不已。
他是汉族人,却忠实地吃素斋,个中原因,未曾深问,对照萧伯纳的操守,或许与“纯洁的精神”有关。
上世纪80年代中期的一个秋月,在北京的一个文学会议上,偌大的一桌素食,仅他一人消享,我“气”之不恭,凑去与他分餐。也许我的姿态,成就了一种“咱们”的气场,他的谈锋很健,说了许多私房话。从这一天起,我开始偏爱素食,感到素食倒是一种精馔。
我了解到,他的胞兄竟然是大名鼎鼎的谭宗尧,一个国宝级的表演艺术家。一种自然而然的世俗心态,让我拘涩起来。他说:“他是谭宗尧,我是谭宗远。”看得出,他受不了我的这分谦抑。
我私下里想,一个在舞台上表现,一个在书斋里隐忍,却同出一门,真是绝好的风景。
正因为此,对他,我有一分不露声色的崇敬。不借势“秀出”,而甘于落寞,这样的人,在市井上不多。
文坛地小,我们总能在不期间出现在同一场合。我每次都看到,他总是择一偏僻的角落,静静地坐着,从不招惹人群的视线。只有被点到的时候,才说几句实实在在的话,更多的时候,则是一言不发。他不仅不借势“秀出”,竟至自己也不“秀出”,可见人品。
三
与谭先生交往了近二十年,我们之间,并没有“私秘”的感情,聚时亲切,离时相忘。但每到落寞的时候,首先想到的竟是他。他跟我说过,他的感觉也是一样的。可以想见,我们之间并不是真的相忘,心中都装着对方,只不过不像其他文人那样功利与“黏着”,是纯粹的道友。
一天,他突然打来电话,告诉我,他整理藏书时,翻检出两本多余的书,一本是果戈理的《狄康卡近乡夜话》,一本是人民日报辑录的《农村小说选》,问我要不要。
我当然是要的。因为我跟他一样,都有藏书的爱好,对于旧书有特殊的感情。
在后来的一次聚会上,他当面交给了我。并说,一旦有买重了的书,依旧给我留着。
这份感情虽然很淡,但是我还是很受用的;因为淡淡的感情,才真实,与“温暖”仿佛。
晚饭之后,他到我的房间来,说:“走,我带你去个地方,是新华书店总店的仓库,那里有一二折处理的旧书。”
这不是一种邀约,是觉得对方一定会去的结伴而行。一个爱书的人,岂有不逛旧书摊的道理。
那一次,我“淘”了一套《汪曾祺全集》,他的所得好像是一本《叶圣陶传》和叶君健的一本小册子。
我们相视而笑,有一种会心的得意。所谓会心,是我们有相同的趣味,都恋旧人,都钟情于质朴的书。
当然,也都写质朴的文。
在眼下,质朴的文章离时尚远,不会被人看好,但依旧是埋头写,像不谙世事的孩子那样固执。他说,质朴的文字之所以还值得写,是因为它真诚,离心近。
四
谭先生是个对衣着不敏感的人。相识二十年来,没见他穿过西装,总是一成不变的中式打扮,布鞋,短发,脚步安静。
我说,纵横千里,谁不识得谭君?你也该弄得气派些。
他说,那何必?穿道袍,不如有道心。
心境既然如此,多余的话也就不必再说。他岂止像一株京西玉米,本性上就是玉米的质地――拔节、吐穗、灌浆,一切都在平平静静中完成;虽不被人察觉,却不曾有一分怠惰,结出的苞谷,沉甸甸的,实实在在。他的写作过程,就是玉米的成长过程――生成得很慢,不减约每个季节,吸足了阳光,润足了雨露,最终的成果,结结实实,耐人咀嚼,毫无欺哄。
谭君的文字,数量不多,但篇篇扎实,字字不苟,经得起反复吟味。
文人易伤世,易摇摆,因而就易老,易不平,以至于进退失据,破绽百出,令人轻贱。所以,能够心安理得地活在自己的性情世界中的人,真是有福的人,他们远离了名利,也远离了耻辱。
“和悦的”,词面很小,境界很大,非恒久的修养难以成就。所以,对那株“京西玉米”我心存敬意,我称他为谭先生。
现在想来,有谭先生这样的一个人,必然会有《芳草地》那样的一个刊物。人与刊物之间,是结伴而行、共同生长的关系。
现在想来,《芳草地》这个刊名真好,它有这样的一个寓意:文人与文学的尊贵,就在于有草木一样的生存定力――依据本性的需要,隐忍而不息地向上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