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白桦派作家武者小路实笃的作品,翻译过来的不少,但很少有人提到他写的《论语私感》。据作者说,自己要写的是青年人“谁都能亲近的人生之书”。武者小路实笃说《论语》对自己来说,是生命之书,从13岁开始读《论语》以来,就一直受到那些话语的抚慰,自己不是《论语》研究家,而是从《论语》中看到了自己“生存
武者也坦承,实际上《论语》里也有些地方,自己并不感兴趣,但是他又说,“给予我们生活精神气的话比这要多得多,并且,它教给我们的东西比人生还要多。我想,孔子不愧是东洋第一位贤人。”“我并不是因为孔子那么说才尊重那些话,而是孔子才能说出那样的话,那么深刻的话,所以才尊重他。”另外一位著名作家和?哲郎则写过一本《孔子》,也相当有名,孔子在书中被称为“人类的教师”。
从明治维新到今天,日本几乎每年都会有几本研究或翻译《论语》的书问世。如果那是学者所为,似乎就没有什么新鲜,因为是学者的份内事。但如果是商人或者白领翻译的,那译者就一定是个“论语迷”,译出来的东西也就可能有了商人味。
“以《论语》经商”
商人们看中《论语》的,恐怕主要是调节个人心态和人际关系的那些话。他们的理解,早见于“口袋论语”。
“口袋论语”诞生于上个世纪初。和原本那些线装本的只有原文的《论语》书来比,那时的出版商推出了小开本的加上注释训点的本子,可以很容易地揣进西服口袋里,俗称“口袋论语”。这类书如《口袋论语注解》、《口袋论语注释》、《口袋论语句解》、《口袋论语新释》等等,其中最脍炙人口的是第一保险公司经理矢野恒太的《口袋论语》。
矢野恒太谈到写这本书的动机时候说,由于明治政府的欧化政策,“东洋最宝贵的书(指《论语》)一个早晨就无影无踪了”,为此深感遗憾。自己感到“至少对公司里的青年的修养有好处”而写了这本书。这本书一下子销售了40万册,“礼赞《论语》之声骤然充满都市边鄙”。不仅如此,他的好友涩泽荣一(1840-1931)还成为将《论语》作为第一经营哲学的人。
涩泽荣一提出“以《论语》经商”、“把算盘的基础置于《论语》之上”,即所谓“《论语》算盘说”。对此,有人以“君子言义不言利”来加以质疑。涩泽荣一则引用《论语・里仁》里孔子所说的“发大财,做大官,这是人人所盼望的;不用正当的方法去得到它,君子不接受”(“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来回应。子贡问孔子:“假若有这么一个人,广泛地给人民以好处,又能帮助大家过好日子,怎么样?可以算仁道了吗?”孔子说:“哪里仅是仁道!那一定是圣德了!”(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涩泽荣一说:“要广泛地给人民以好处,帮助大家过好日子,就得有钱。”也就是说不能丢开经济来空谈政治。这一点往往为“道学先生”所忽略。涩泽荣一强调“孔子之教与富是一致的,为富不仁是不对的,实行仁义才能得到真富”(《涩泽子爵/活论语》)。
那么,经营中的“仁义”到底是什么呢?涩泽荣一说首先就要把国家利益放在心上。他说:“我的事业是喻义不喻利,国家必须的事业,就把获利放在第二位,在‘义’上该兴办的事业,就干起来,手攥着股票,面对实际,谋取利益,把事业经营下去。”(《实验论语处世谈》)
为白领定做的《论语》
8年前问世的这本《论语》俗译,可以说是口袋论语的延伸。作者市侧二郎,关西学院大学文学部毕业后,在广告代理店干过,又做过大学职员,指导学生就业工作,从事过人事工作,从长年研究《论语》和从事商业活动的经历中,形成了自己的行为规则。1998年10月文香社出版了他的《活在理所当然中》,有书评说这本书使《论语》“作为现代生活的指南复苏”。赞扬作者把以古典闻名的《论语》拉到商务、工作岗位的交往、生活的场合中来加以注释,其翻译就与学者趣味不同,是从轻松潇洒而又现实的视点来解释这部古典的。
人说三句话不离本行,市侧二郎翻译出来的《论语》,像是他要向即将走向社会的学子说的话。他把“君子”翻译成“管事的”,将“君子不可小知,可大受”,翻译成“管事的别管鸡毛蒜皮,管就管大事”。翻译中还不时插进一些外来语和关西方言。
“子曰”之“曰”,或者译成“告诉我们”,或者翻译成“教导我们”,或者译成“劝戒我们”、“提醒我们”、“强调说”、“指教我们”,让孔子的教诲在现代生活中能够复活起来。作者是感到活在当今大变革时代实在不容易,仅依靠常识,有时会看错人生。深感大哉孔子,仰之弥高,困难之时,得意之时,都不要失去自我,做人要有自信。
一部《论语》,孔子面对的人物,既有国君,又有家臣,还有他的弟子们。不用说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他们的名字,对于市侧预想的读者来说也是闻所未闻的,恐怕他们也懒得费工夫去认这些名字。于是,市侧对他们几乎一律加以抹煞。仅在很少的场合,让他们“出名”,子夏是其中有幸留名的一个。《子路第十三》:子夏为莒父宰,问政,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市侧把这里的“子夏”,译成了“子夏师兄”:子夏师兄被派到分公司/老师教给他/不要急于求成/目标别定太小/着急反而不成/光打小算盘/就办不了大事情。
《论语》中有许多特定时代的概念。《泰伯第八》: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春秋时代百余国间,兴衰不齐,治乱无常,此为“危邦”,而彼为“乱邦”,君子何去何从,何以做人,孔子讲的是那个时代的生存为人之道。看似繁荣的商业社会自然没有危邦乱邦之说,但市侧却把这段话翻译成了现代青年的就业择业之道:老师跟我说,为了更懂得人,就得好好学/真心实意,为社会做点事/经营不稳定的公司,别进去/内部乱哄哄的公司,不如辞职/通情达理的地方,站出来干它一番/无法无天的时候,忍着吧老老实实/全都在踏实干活的时代/收入少没固定职业/是害羞的事/但是,全都在发愁的时候/闷头攒钱安居高官显职/就更不好意思。
这样一来,那《论语》就像是为了正在为找工作发愁的大学毕业生写的,那提倡“有教无类”的孔老先生,也俨然该到大学职业指导中心去上班了。日本的大学,指导学生就业是一项极当紧的工作,从学生入学那天,便开始了就业指导,还为此组织一系列社会实习,让学生早早接触社会,越是就业形势严峻,学校就越得为此大动脑筋。市侧多年和苦于求职的大学生打交道,他实际上是借了孔子的嘴巴,来跟大学毕业生们说话。
文化调和主义和日版麻婆
孔子毕竟活在两千多年的中国,没能乘桴于海,也摸不透日本人都怀揣什么心思。不过,如果读了市侧的翻译,再看看他写的解说,就可能觉得孔子莫不是“日本通”?《里仁第四》: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孔子提倡的是少说空话,快做实事。市侧的译文是:老师告诉我管事的体会/报告,要抓住要点,简洁明了/业务,要麻利,干脆利索。
跟上司打报告,不容聊闲天;手疾眼快是日本公司的基本要求,磨磨蹭蹭难免要被炒鱿鱼。看一看日本超市的收银员,总是一副忙忙叨叨的样子,常要比我们北方超市的员工动作快半拍。读市侧的翻译,就好像孔子在进行职业训练。
如果说上面这种译法还不算是离题太远,那对《述而第七》中的“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的翻译,恐怕就没人不说离谱。他的译文是:老师给我这样的劝告/男子的脸,要庄重/不要愁眉苦脸/小里小气,一张苦脸/就会让人小看。
在解说中,市侧引用了社会评论家大宅壮一的话:“男人的脸是履历表,女人的脸是收帐单。”原来一般日本工薪家庭,多是男人在公司里充当冲锋陷阵的武士,妻子则从丈夫手里接钱管家。年过不惑,那职场的升降荣辱,便都写在了男人脸上,而公司是不喜欢愁容、倦容、怒容的,因为那样会吓走客户。孔子讲的是人要有坦荡的胸怀,大概是市侧觉得这对日本娃娃们来说是要求太高了,结果转而让孔子告诫他们,自信的笑脸是职员随身携带的必需品。
从翻译学的角度讲,市侧做的事已经脱轨,不会得到学者的青睐。就是涩泽等人的《论语》解说,也早离开了孔子的期待。涩泽从《论语》中发现的“利义一致论”,也不是孔子对利义问题的全部内容。他们转述的孔子,是一个被用日本文化“调和”过的孔子。
这种“调和”现象,或者用日语来说,就是“混淆”,在日本接受中国文化时屡见不鲜。大体说来,古代日本人大量接受中国文化,是至上而下铺开的。上层的贵族知识分子总是主张全面汲取,整体模拟,在研究中也力避汗漫,务求精细;而下层民众则是由己所好,随意拿来,学者向民众普及的时候,也就投民所好,不顾其他了。结果,上层营造的外来文化冲击力,也就渐渐被分化和分解,最后留下来的则是看来不伦不类、不“中”不“日”的调和物了。那些与原来日本文化精神相冲突的东西也就部分被“混淆”掉了。以文体来说,上层学者写汉文,女人孩子写假名,后来就发展成夹杂汉文的“和汉混淆文”,日本人喜欢的部分被放大,不喜欢的东西就弃而不顾,似不曾有。到了这个层面,就没有或很少有“忠实原典”的意识,常常是以“流”为“源”,不问祖宗,文化产品也早和中国本土的东西“面目半非”了。也恰是这样的东西,加快了浸润的速度,让中国文化的影子无处不在。
以《论语》研究而言,时至今日,日本学者的著述,从版本到字句,都不乏精深之说。加地伸行就曾经指出,孔子主张的是节约型经济(农业经济),而不是涩泽荣一所说的消费型经济(商业经济)。这根本的不同,在涩泽的解说和市侧的翻译中都被“混淆”掉了。被他们吸收的,主要是孔子对个人心态和人际关系的重视。按照加藤周一的说法,儒家思想的作用不在于刺激劳动者的劳动欲望,而在于调节生产活动中的人际关系,使其朝着有利于生产活动顺利发展的方向发展。如果仅从这个意义上说,涩泽和市侧的调和或“混淆”,又都不能完全算是不得要领。
上个世纪80年代,学界对儒教在日本现代化中的作用争论得很热烈,但大家的目光大都集中在“上”那个层面,而对“下”的层面,即一般民众的接受,及学者向一般民众言说的内容却较少关注。这使我想起了日本的中国料理。尽管日本学者把中国菜、中国酒、中国茶掰开揉碎研究了个够,但一问普通日本人,大都只知有绍兴酒、乌龙茶,烧出来的麻婆豆腐也带甜味,让好开玩笑的中国人说那是糖浆味的。文化调和的力量真是不可小瞧。
如果把目光更多投向那“下”的层面,那我们的日本研究、中日文化交流史的研究,就会更有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