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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本《南旋日记》与胡雪岩籍贯之争

2006-08-09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王振忠 我有话说

胡雪岩故居芝园之荟锦堂

稿本《南旋日记》

芝园之洗秋院

近十数年来,因台湾作家高阳小说及《八月桂花香》等电视剧的渲染,红顶商人胡雪岩的事迹可谓家喻户晓。不过,因胡氏长年活跃于杭州,对于他的籍贯历来就有不同的说法:一种认为其人原籍安徽绩溪,后迁往杭州;另一种则认为胡雪岩应为杭州人。这种争论由来已久,但在去年再次掀起波澜,引发媒体的极大关注。

现籍与祖籍“杭州人”与“徽州人”的争吵

这场新的争论在《中国文物报》上展开:2005年9月2日,杭州历史博物馆高念华先生发表《胡雪岩籍贯浙江杭州人》一文;接着,安徽绩溪胡维平先生发表《对〈胡雪岩籍贯浙江杭州人〉的几点辨析》(11月25日),对此提出反驳;12月16日,高念华、张倩、段虹三位再次发表《评析:误认胡雪岩为绩溪人的例证》,重申了此前的观点。

为了证明胡雪岩是杭州人,高先生列举了六条“证据”。在我看来,这些“证据”即使全都靠得住,充其量也只能说明胡雪岩长年生活在杭州或现籍为杭州,却无法断定胡雪岩的祖籍究竟源自何处。例如,胡雪岩在日本铜钟上题名“钱塘弟子胡光墉敬助”,他认为这是胡氏籍贯杭州的铁证。但在事实上,却并不足以说明问题。清乾隆时代前往日本经商的一些商人往往自称是“吴趋(亦即苏州)人”,在自署籍贯时也常常写作“吴趋某氏”,而其中的许多人实际上却是地地道道的徽商,只是活跃于苏州或从苏州出发而已。再如,高先生举出《杭州府志》、官方奏折、与胡雪岩同时代人的记录和小说家陈蝶仙的记载,证明胡雪岩是浙江人,这也并不符合逻辑。因为一些方志、文集、奏折和小说都记载乾隆时代的大盐商江春(鹤亭)是扬州人,为扬州盐商,但江春作为著名的徽商却也是学术界所公认的常识。这些,都牵涉到徽州人的现籍和祖籍的问题。

明清以来,徽州是个高移民输出的地区,徽商的如日中天以及徽州文化的繁盛,使得许多徽州移民对于桑梓故里,有着异乎寻常的自豪感和强烈的认同感。在这种背景下,祖籍与现籍一样受到徽州人的高度重视。对于徽州人而言,祖籍与现籍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揆诸实际,高、胡双方争论的焦点在于:一方说的是现籍,一方说的是祖籍。不明白这一个关键,“杭州人”和“徽州人”的争吵便会无休无止,即使争吵一万年也未必会有结论。

祖籍认同感和乡土意识祖籍认定的关键

十多年前,笔者在《读书》上发表过学术散文《斜阳残照徽州梦》(1994年第九期),后因有人对文中提及的《儒林外史》中两名徽州文人的籍贯存有疑义,我遂撰写小文《胡雪岩及二牛“籍贯”》,首度涉及胡雪岩的籍贯之争:

……说(胡)光墉为徽州绩溪人不误,为杭州人亦不误,何故?一祖籍,一现籍耳。根据明清政府的规定,凡在侨寓地拥有田地、坟墓二十年以上者,即可申请入籍当地。故而徽州人所到之处,纷纷求田问舍,以争取尽快土著化。……(不少侨寓异地的徽州)人的现籍虽非新安,但在自我感觉上却认为自己还是徽州人。(《读书》1996年第五期)

关于祖籍,不是一个可以纯粹用多少年或多少代来计算的问题,而关键在于当事人及其后裔的祖籍认同感及其乡土意识。所谓祖籍认同感,是指他们是否强烈认同于迁出地的桑梓故里。而乡土意识则表现为他们是否与迁出地保持着一定的联系,在侨寓地是否有同乡之间的密切往来,他们在日常生活中是否保留着迁出地的风俗习惯,以及侨寓地社会其他人群对这批人的看法,等等。

胡雪岩祖籍绩溪胡里(今湖里村),对此,迁居杭州的他有着明显的认同。光绪八年(1882年)胡里胡氏与邻村王姓因中王庙发生纠纷,胡里人利用“富绅胡光墉”的名势,与王姓展开了旷日持久的诉讼。邻村生员王含贞等禀称:

……江西候补道胡光镛迁杭已久,原籍族谱有虚有实。

在这份湖里民间保存的《仝王姓交涉公事》抄本中,即使是胡氏的对立面也很明确指出――胡雪岩系从胡里迁往杭州,胡里正是胡雪岩的“原籍”所在。从中可见,远在杭州的胡雪岩深深地卷入了绩溪胡里的这场纠纷。由此亦可看出,胡雪岩对于绩溪胡里有着强烈的祖籍认同,否则,他何以要在绩溪中王庙的诉讼纠纷中出头越控?

更为重要的是,早在胡雪岩事业如日中天之际,到访胡雪岩芝园的徽州人,就已经证实他的祖籍出自绩溪。

稿本《南旋日记》 胡雪岩同时代的证言

去年,我在皖南收集到一册清代稿本《南旋日记》,内有一段胡雪岩在杭州所建园林的记载,这是考证胡氏祖籍徽州绩溪最为过硬的第一手资料:

(乙亥十月)初六日,……章君谈及胡氏花园,?罢,即嘱韶五兄偕余及禹翁、矩兄、其兄进城往游。园名芝园,主人名光镛,字雪岩。未至门,见石板阔而且洁,大有吾乡景象。至门,韶五叩问阍者:胡姓师爷可在内?阍者答以在家,并指点其住处。旋至大厅,胡君出见,是绩溪人,为雪岩侄辈,人甚朴诚,坐谈片刻,即嘱价带游芝园。其大厅上悬御赐“勉善承荣”扁额,进大厅后数武,见两(石)门,一额左图,一额右史,左图为内宅花园,右史即芝园,有两花厅,楼极高耸,画栋雕梁,五色炫目,厅前有鱼池,以红丝磁琅为栏,旁砌假山,中嵌名人石刻,池畔两亭对峙,木刻楹联书法甚佳。过亭穿石而上,另有一亭,为宸翰亭,较之厅上之楼尤为高耸,凭栏而望,满城屋宇如在井底,城隍山、西湖皆望可尽。惜楼过高,且过于雕琢,近乎洋人格局,而弹琴、下棋及吟诗、作画之室,俱付阙如,据云用去朱提百万方克?事,以予观之,实觉俗不可耐,不堪久留。良以园主(乃市井中人),胸中邱壑,故布置未能适当耳。欲作一诗以形其景,姑俟之异日……

该段描述,是有关胡雪岩在杭州所建芝园的珍贵史料。据此,我在《文汇报・笔会》上发表了《胡雪岩籍贯之争当可尘埃落定》一文:

  “乙亥”即清光绪元年(1875年),其时,正值胡雪岩的事业如日中天。芝园建于同治十一年(1872年),其得名据说是为了纪念胡雪岩的父亲胡芝田。从《南旋日记》中的文字来看,日记作者与盐业有着密切的关系。文中提及,管园的胡姓师爷为胡雪岩的侄辈,“是绩溪人”,仅此一点,即可反映胡雪岩的生平来历。作者走进芝园,“见石板阔而且洁,大有吾乡景象”,所谓吾乡景象,当指明清以来徽州城郭乡村中常见的大石板路面,这种特色迄今仍体现在徽州的街衢巷陌间。另外,园内建筑“过于雕琢,近乎洋人格局”,可见,这个耗资百万两的芝园,应是融合了徽派与西式元素构建的江南园林建筑。

本来以为,第一手新史料的发现,胡雪岩的籍贯之争问题已然解决,从此可以不必再费口舌争论了。不料,高先生却提出异议:

新焦点在王振忠的文章中,认为胡雪岩是安徽人的新证据就是――胡雪岩故居里的芝园铺着“阔而且洁”的石板,乃是徽派建筑。……王的观点是错误的,胡雪岩故居是杭州传统建筑及部分西欧装修结合的晚清建筑,并非徽派建筑。(新华社浙江网引2006年3月6日《每日商报》)

如果没有读过我的原文,不明就里的读者以为我的论证逻辑是“石板-徽派建筑-祖籍”,而在事实上,这完全是故意曲解我的论证过程。事实上,在我的考证中,《南旋日记》提及的胡姓师爷为“绩溪人”才是立论的重点,建筑则并不是重点。因此,高先生认为我以徽派建筑来断定胡雪岩的籍贯,根本不是事实,完全是他避重就轻的曲解。不过,既然高先生对“古建筑”颇有偏好,在此,我也很愿意与他讨论一下古建筑的问题。

徽州文化与杭州传统建筑

高先生以为:即使是外地人到杭州,也只会入乡随俗,按照杭州的“传统建筑”建造园林和房子。事实上,这种见解完全是错误的。著名的建筑学家陈从周先生就曾说过“少时见杭城建筑,其构架有不类浙中者”,其中尤其是以湖南会馆最为典型,这与太平天国之后在浙江活动的湘军有密切的关系,故此,“建筑犹湘中做法也”。可见,在杭州,外地人根据家乡风格修建聚落,并非罕见的例子。陈从周是杭州人,他从小就听长者说过许多胡庆余堂的旧闻。他说:“胡(雪岩)为安徽绩溪县人,徽州府所属产药,采购亦方便,其名渐驾叶种德堂之上矣”。在《梓室余墨》一书中,陈从周曾多次述及徽州风俗习惯对杭州城市的影响。而在事实上,外出的徽州人在侨寓地构建徽派建筑,这在明清时代司空见惯,“徽式新屋”甚至一度风靡全国各地。

《南旋日记》的作者走进芝园,“见石板阔而且洁,大有吾乡景象”,对此,我之所以解读为“所谓吾乡景象,当指明清以来徽州城郭乡村中常见的大石板路面”,是因为民国《歙县志》曾指出:徽州歙县等地“道路皆以石成之,虽穷乡僻壤,入山小径,靡不石也。”这种城乡景观,在徽州人所到的聚居经商之处也随处可见。就杭州而言,从徽州沿新安江而下,便到了杭州,钱塘江滨有“徽州塘”,便是徽商登岸之所。杭州的南北二山,原本是杭州居民坟墓集中的地区,明代中叶以后,徽商纷纷“在此图葬”,“冒籍占产”。清初,“徽歙人南迁吾浙者数百家,至今严、杭、绍兴沿江诸邑,其后裔聚居犹蕃”。在这种背景下,杭州城市所受徽州风俗文化的影响亦极深,对此,陈从周指出:

明中叶以后述皖南山水之诗文,绘皖南山水之画图,流风所被,盛于江南,至若徽属之人移居杭州、苏州、扬州三地者为数特多,皆宦游经商于其间,建造园林,模山范水,辄动乡情,致移皖南之山水,置异乡之庭园。(《江南园林叠石所本乃皖南山水》)

因此,在侨寓地,徽商修建徽派建筑或在江南园林建筑中吸收部分徽派元素,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就胡雪岩的芝园而言,我从来没有说过芝园完全是徽派建筑,但我根据《南旋日记》中清人的描述,判定胡雪岩的芝园“应是融合了徽派与西式元素构建的江南园林建筑”,这一基本判断并没有任何问题。

“古建筑”与历史文献

其实,问题的关键还不在于芝园的建筑风格如何,而是《南旋日记》提及芝园的胡姓师爷“是绩溪人,为雪岩侄辈”。这一点,才是这次讨论的关键。此前,高先生反复强调――胡雪岩是安徽人的说法始于上个世纪40年代:

现在所有用来证明胡雪岩是安徽人的资料,全都是凭推断和猜测的,既没有实物依据,又没有确切的文字记载。把这些误传的口碑当成铁的证据,这在学术研究、考证等工作上是忌讳的。

而稿本《南旋日记》提供的新资料证明――胡雪岩是绩溪人的说法早在清光绪年间(也就是胡雪岩同时代)就已存在。这一新的确切证据无疑击中了高先生的要害,让他完全无法自圆其说,故此,他干脆断然否认《南旋日记》的真实性,声称:

我对《南旋日记》作了初步的内容鉴定,作者很可能不是清代人,而是一个对古建筑完全不了解的现代人。

我不清楚高先生如何对拙藏的《南旋日记》“作了初步的内容鉴定”。他只见过《文汇报》上的一页书影,究竟是什么能让他得出作者“很可能不是清代人”,而是对高先生专长的“古建筑”完全不了解的“现代人”?这些,我百思不得其解。不过,高先生这种对于历史文献的态度让人颇感滑稽――按照这种逻辑,凡是看到与自己观点相左的证据,岂不是都可以闭着眼晴一口咬定说那是假的?那么,朗朗乾坤之下究竟还有什么严肃的学术考证?

不过,高先生不负责任的断言倒是提醒我们――究竟是清代人看不懂现代的“古建筑”?还是当代的“古建专家”无法理解清代的历史文献?

杭州的“胡雪岩故居”是由高先生负责修复的,但其中究竟有多少保存了昔日胡氏豪宅的旧貌实在不得而知。别的暂且不说,“故居”中有一块匾叫“勉善成荣”,这与《南旋日记》作者看到的那块“勉善承荣”匾不同,到底哪一块是正确的?今查《李文忠公奏稿》,李鸿章在《林维源母?匾?片》中指出:“同治十二年四月间,经陕甘督臣左宗棠奏请,……赏给胡光墉之母‘勉善承荣’匾额一面,钦遵转行在案。”行文至此,我不禁为当代的古建专家捏一把汗――胡雪岩及其同时代的人倘若有幸再度步入芝园,看到眼前的“古建筑”以及文字错讹的匾额是否会哑然失笑?届时,恐怕被嘲笑的就不是“市井中人”的“胸中邱壑”了!

超脱狭隘地方利益才是理性态度

需要再次强调的是,胡雪岩的籍贯之争本来是个极小的学术问题,祖籍徽州,现籍杭州,这样的学术结论丝毫无损于绩溪与杭州这两个历史悠久的文化名城――新安江的血脉贯通,促成了明清以来人群的流动和地域文化的交融,这本是明清社会文化史研究方面的通识。有容乃大,或许这才是人们超脱狭隘地方利益所应有的胸襟,也是我们解决胡雪岩籍贯之争本应具备的理性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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