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长期坚持乡土写作的,并有长足进步的诗人并不多见,詹澈是其中的一个。他让我们想起40年代出生的吴晟。有意思的是,吴晟还是他屏东农专的学长。也许是这一“血脉”承续,吴晟所代表的贴实朗健的诗风,在他的后学身上得到光大。
严格说来,詹澈的写作在90年代以前,基本上还属于热身,他的晚成可能有
作为土地与岩壁的子民、凤梨与木瓜的代言人,他在压抑的岁月里,不遗余力的书写村民的逼仄、苦难,吁求民主与平等的春光。血性、仗义、农家本色,裹挟着激愤,写出《手的历史》、点亮《海岸灯火》,等等,这也就不奇怪了,为何2003年台北十万农鱼工大游行,独独挑中他当总指挥。足见政治的理想主义与诗歌的浪漫主义,可以在一个人身上取得完美结合。
《詹澈诗选》(台海出版社)收入作者(1979-2004)25年间100多首诗歌,分为6辑。不仅仅是意识形态倾向,从最基本的常识和良知出发,他的诗作无不弥漫深厚的“大局”情怀:“谁愿意把伤口再分割成左右/用农民的血清做抗体”,那是一种相当坚定而清醒的体认。(“海洋和陆地的民族以海浪的灵魂不要栅栏的生活生命在陆地上摇动生根”)。更有这样长期稳定的根性表白,不单是中生代个别的声音,而是历史与时代不可抗拒的趋势。哪怕在卑南溪里,出海口处,那座《顽石》,也“像一颗纽扣/紧扣两边的衣领”,成为两岸民众情感的枢纽。他曾巧妙的借9.21大地震,警示当局者头脑发昏而引发政治大地震(《当两种梦正在成熟》);也曾借南北朝鲜双方领袖握手(《金光大道》),指向两条河汇流的前景。这类作品,不可避免带上意识形态色彩,却是符合历史趋势与人心向背的。
应该说,具有实质性突破和进展的,当属90年代以降整个西瓜寮系列和东海岸系列。
西瓜,堪称詹澈的“心头肉”,是他儿时的梦想与年长的寄托,是他物质与精神的居所。现实情怀、浪漫意绪,在西瓜情结、西瓜语像“光照”下,接连获得收成。期间有生存的困顿,爱情的寄寓和宿命沉思。只有与之生死与共,对象的一脉一息,才能在作者笔下化为生命的一呼一吸:“看见自己的影子缩成一块石头/看见刚受孕就凋萎了/毫无牵挂和执著的西瓜的雌花/空中/飘扬着数以亿计/肉眼看不见的尘埃和花粉。”在西瓜寮里,他储满生活的叹息,像蚕一样吐丝,那是关于《支票与神药的讨论》,关于《子弹与稻穗》的担忧;走出西瓜寮,一次次守夜,面向石头和雾气,吟咏《星空的质疑》,当然,也时有《向月光坦白的伤痕》以及《影子在堤防边闪了腰》的情趣,这一切,都深深根植于那片遮风挡雨的土地。
东海岸,则是詹澈诗歌另一摇篮。如果说,西瓜寮给予诗人是“点”的积蓄,那么漫漫海岸线则带来开阔的视野与襟怀。海洋的鼻尖、黑痣,岛的肚脐,水之胎记,海岸出鞘的刀,河流的队伍,不是纯粹的速写,它既是地缘文化的悠远回声,又往往与主体意志、品质、精神结合为一。《石头山》《鸟石鼻》《三仙台》《八仙洞》,在神话与传说中,拥有较大的历史吞吐量;《台东赤壁》“比赭红还红的血迹”,隐约着英雄气概的凭吊;“海岸线像母亲的妊娠纹”(《陆连岛》,荡漾着母体文化的余韵;“一切的峰顶,从初生向死琢磨“(《问鼎玉山》)表达某种人生哲理;“风要从夜海深出摩擦黄金”则充满想象的期待。简而言之,东海岸系列,让我们感受到有别于斗笠般“型构”的质朴坚韧,也不乏某种宏大的充实鼓舞。
新禧年之后,在西瓜寮和东海岸的产床上,诗人又诞生了《兰屿祝祷词》系列,那是番薯藤与珊瑚礁的混交,沙质土与银飞鱼的和声。迷你猪、头发舞、盐和糖、红梗水芋、棋盘脚树……他把种族、生活、祈愿,以“年轮“的扩张形式播撒。未死的珊瑚,是“人类凹陷下去的脚印”,垒起的海沙屋,是“后现代的牢房”;芦苇的每一次死,都教小岛年轻一次;每一把火光下,都住有祖灵的根;与其说,带波纹的小凤蝶“拉着弯曲的海流/拉着逐渐上升的海拔”是激情四溢的歌吟,莫如说是对某种民族精神的张扬;而屏风一样排列的飞鱼干――愤怒的裂齿和空眼,实则晾成了弱小族群的祭文。凡此林林总总,形成了地缘文化与族群文化相结合的特色。这样,我们的詹澈就不再是单纯的吴晟了:血肉于泥土的真情、淳朴的人格,还要加上文化根性上的扩展。
詹澈是属于充分草根性的人。人品与诗品相当统一。切实、务实的人生态度,左右他的诗事。他长期养成不事雕琢的作风,犹如他泥手泥脚考察兰屿的福寿螺一样。虽然有时难免粗糙,不太讲究技艺。但他对现实的关注、他的真切、他的爱憎分明、他的素朴,使得台湾真正的草根性写作,不自圉于孤岛意识,而有着开阔的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