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尔迪厄
国人译介法兰西典籍,由来有自。1906年商务出版严复译孟德斯鸠《法意》开风气之先,其后新作迭出,百年所译,蔚为大观。1996~2003年,三联
藉“文化研究”之风,1997年,国内肇始译介布尔迪厄,目前已达13种之多。新近由陶东风先生移译,美国学者戴维・斯沃茨所著《文化与权力:布尔迪厄的社会学》一书的付梓出版,只不过是此股方兴未艾的布尔迪厄热的一个面相。
《文化与权力》系国内引进的首部全面阐释布尔迪厄理论的专著。它对布尔迪厄“思想肖像”的描画,清晰,客观,适度。作者虽与生前的布尔迪厄过从甚密,但诚如作者言,他“努力成为他(布尔迪厄)的著作的一个有理解力的读者,而不是一个信徒”。在谈及布尔迪厄其人其思的个中矛盾时,作者并未“为尊者讳”,而是努力予以指明。而此种矛盾,显然并不能在一人一种知识体系内打转而予以透析,它旁涉思想和生活之关系这个文人的永恒主题。
钱锺书小说《围城》中,对法国人曾有一番打趣:“法国人的思想是有名的清楚,他们的文章也明白干净,但是他们的做事,无不混乱、肮脏、喧哗。”这自然不是国民性的定论,但是那位法国大哲卢梭,不也曾断言“为了着手研究一个人的心,我倒要看一看他个人生活”吗?故而,谈法兰西的思想,我们不妨也拿法兰西的生活、行事来对照一二。而生活与思想的两相对照,此正是布尔迪厄的反思社会学(实际上是所有知识生产)的应有之义。正因于此,《文化与权力》独辟专章谈及布尔迪厄的“职业生涯与思想影响”。
布尔迪厄一生传记甚少,他将公开的自我亮相斥为一种“缺少真正的社会学洞见的自恋形式”。但实则早年经验对他一生运思的影响,又是何其之深。布尔迪厄出身自法国偏远农村地区,与福柯、德里达一样,是地道的巴黎“外省人”。在一次访谈中,布尔迪厄曾谈到“在法国,如果你来自一个遥远的省份,如果出生在卢瓦尔省的南部,你就被赋予了某些与殖民地状况相似的特征,你就被授予了一种客观和主观的外在性,……这迫使你具有某种觉察力;而不断提醒你的他者的外在性,也刺激了一种永恒的社会学方面的警惕。”从一个巴黎外省的乡下孩子到巴黎高师精英,再到法兰西学院院士,这种艰苦的个人奋斗史,无疑使布尔迪厄对等级、圈子、权力等感受良深。像《红与黑》里的于连・索雷尔一样,布尔迪厄经历了所有那些向上爬的“平民英雄”所经历过的“耻辱”与“创伤”――“只有通过抛弃自己的许多原初的体验和已获得的东西(不仅仅是口音),才能满足接受教育的要求”,而这些,是那些出身贵族的知识分子所无法体会的。
这种“排轧”体验,极大影响了布尔迪厄对社会文化的基本判断。他认为一切知识活动、文化活动本质上都是逐利的,尽管它们具有符号的特征。最大的利益是权力,故而他的批判社会学的基本指向就是揭露通过文化资源、文化过程以及文化机构生产与再生产出来的权力关系。在这点上,布尔迪厄比韦伯走得更远,韦伯把经济行为限于存在手段-目的计算的领域,而布尔迪厄则推演到了所有的社会行为中。正是在这里,布尔迪厄显出其悖论。他的文化资本理论本是用来修正马克思主义的货币资本理论的,但是反而更坐实了客观主义和经济主义的正确;他的批判社会学在揭示一切文化和知识生产都是利益、权力关系的同时,也取消了自身的合法性。虽则最后,布尔迪厄提出了社会学的“反思性”要求,但其“秘方”仍不过是诉诸知识者、文化人的“道德责任”而已。
思想和生活之间,总是存在距离。雷蒙・阿隆曾经是布尔迪厄学术生涯的领路人,对其提携有加,但最后俩人闹至决裂。阿隆斥责布尔迪厄为“一个学派的领袖、自以为是又盛气凌人、精于大学的诡计、对于任何可能引起他恼怒的人冷酷无情”。此种断语公正与否暂且不论,但据《文化与权力》一书披露,布尔迪厄早期对法国1968年“五月事件”保持了沉默,“只有在法兰西学院这个法国学术界最高位置得到保证以后,布尔迪厄才出版了他的《学术人》,发表了他对学生运动的看法”。一个揭露、批判“大学的诡计”的布尔迪厄,和一个“精于大学的诡计”的布尔迪厄,两者也许本来就并不矛盾,这不过是思想和生活的辩证法而已。勒维纳斯说过,“法兰西使人发现她是这样一个民族,人们可以凭藉精神与情感――犹如凭藉种族归属于她”。若精神对应于思想,情感对应于生活,那么切莫忘了,在高明的思想背后,还有生活并非永远高明的影子,这方是“社会学”的真谛。
《文化与权力:布尔迪厄的社会学》,[美]戴维・斯沃茨著,陶东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5月第一版,3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