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乔治・萧伯纳声称美国只出了坡和马克・吐温“两个伟大作家”之后,大概已经不再有人怀疑埃德加・爱伦・坡(1809-1849)这位命运多舛的人是一位大诗人和大作家,甚至是一位大师了,但是在他生前,许多人只
在《创作的哲学》(The Philosophy of Composition)一文中,爱伦・坡曾这样谈到《乌鸦》的创作:
“……我问自己:‘依照人类的共识,在所有悲郁的主题中,什么最为悲郁?’答案显而易见――死亡。于是我又问:‘那么这个悲郁的主题在什么时候最富有诗意?’……这答案又是一清二楚――‘当其与美结合得最紧密的时候;所以美女之死无疑是天下最富诗意的主题,而且同样不可置疑的是,最适合讲述这个主题的人就是一个痛失佳人的多情男子。’”
《乌鸦》写一位“美丽娇艳”、“被天使叫作丽诺尔(Lenore)的少女”的死,使诗人觉得遭到“无情的不幸”,无论什么忘忧药物,都不能消除“对失去的丽诺尔的思念”和“伤感”。乌鸦一次次重复的“永远不再”一句,像是它的尖啄在扣击着他的心。
这样的情绪是爱伦・坡有感而发的。据戴维・赖因出版于1960的《埃德加・爱伦・坡:内在模式》(David Rein: Edgar Allan Poe: The Inner Pattern)所说,诗中的丽诺尔,原型是萨拉・爱弥拉・罗埃斯特(Sarah Elmira Royster)。1826年,爱伦・坡进里士满弗吉尼亚大学前后,7月13日,他与邻居的女儿爱弥拉・罗埃斯特认识,他深深地爱上了她,希望与她结婚。那年,爱弥拉只有十五、六岁,但已经订婚。那时,爱伦・坡虽然像他一贯的性格,沉默寡言、外表忧郁,但对任何感兴趣的事又表现得满腔热忱、易于冲动。多年后,爱弥拉回忆当时的情况说:“他第一次与我通信,并且我自愿和他订婚。”后来,他上了大学,给爱弥拉写过许多信,可是她一封也没有收到,因为她的父亲以他俩年纪太轻为理由,把他的信全部扣起来了。爱弥拉说没有别的原因禁止他们通信。传记作家相信,她父亲是一个固执的里士满市民,很可能以他们是狂热的青年为借口来反对两人的感情。爱弥拉在十七岁那年嫁给了谢尔顿(Shelton)先生,她直到婚后都不知道这位未来的诗人曾给她写过信。
这种“无情的不幸”,不仅是对爱伦・坡,对与他通信交流情感的爱弥拉,都是爱的被剥夺和爱的消逝,尤其是对爱伦・坡这样一位“痛失佳人的多情男子”来说,真是何等的悲郁啊!这种悲郁是人性所共有的,使诗人能以自己的体验来传达出这人类共同的真切情感。所以不难理解,《乌鸦》发表后,几个星期里,不但诗句在人们中间广泛传颂,且一行行地被引用,模仿的诗作也频频出现,甚至迷住了像伊丽莎白・芭蕾特这样的大诗人,还超越了美洲大陆,感动了一些外国的诗人和画家。
爱伦・坡的传记作家朱利安・西蒙兹称颂“《乌鸦》也许是一个美国人写的最有名的诗”并非溢美。法国大诗人夏尔・波德莱尔(1821-1867)和斯蒂芳・马拉美(1842-1898)在一个半世纪前就肯定爱伦・坡的大师地位。1856年、1857年,波德莱尔连续写了两篇有关爱伦・坡的长文:《埃德加・爱伦・坡的生平及其作品》和《再论埃德加・爱伦・坡》,指出作为人和作为诗人的爱伦・坡“赢得有思想的人的欣赏的……是他对美的爱,对美的和谐条件的认识”。波德莱尔还将他的《创作的哲学》、《诗的原理》和《乌鸦》译成法文。在1859年为《乌鸦》的法语译文所写的前言《一首诗的缘起》中,波德莱尔对此诗作了很高的评价,说“全诗以一个神秘、深刻、可怕如无限的词为中心,千万张紧绷着的嘴从岁月之初就重复着这个词,不止一位梦幻者出于绝望的积习为了试笔在桌子的角上写过这个词,这个词就是永远不再!”他特别指出《乌鸦》作为“一首描写因绝望而失眠的诗”,“观念的狂热,色彩的强烈,病态的推理,颠三倒四的恐怖,还有那种怪异的快活,因痛苦而更加可怕”,什么都写到了。(郭宏安译)爱伦・坡诗作中的意象及其有关诗创作的理念,极大地启发波德莱尔、马拉美等法国象征派诗人,以他的诗歌为范本,创造了现代“纯诗歌”的理论。
还在年轻的时候,马拉美读过爱伦・坡的法译本小说后,就引起浓厚的兴趣;后来,对他的诗,更是非常着迷,并对他产生崇敬之心。后来,他写了一首题为《爱伦・坡墓》的悼念诗来歌颂爱伦・坡的“不朽”,说“假如我们不雕下这块无聊的矮石,/――这从冥冥灾殃中落下的缄默的陨石,//来装点光垂千古的坡的坟墓,/其实你本身就是一块花岗岩,至少你向着/未来的飞短流长永远显示着棱角!”(葛雷、梁栋译)
早在1862年,马拉美就开始将爱伦・坡的诗以散文形式译成法文。波德莱尔于1867年在穷困中去世后,马拉美继续他翻译爱伦・坡诗作的工作,并希望以一种全新的形式出版。
1873年,马拉美第一次见到著名画家马奈。
自从《草地上的午餐》这幅遭到非议的油画作为被拒绝的作品最后得以于1863年在工业大厦的“落选沙龙”上展出后,爱德华・马奈(Edouard Manet,1832-1883)这位出身富裕资产者家庭的法国画家就广为人知,充分表明他是一个既忠实于学院派传统、又忠实于他自己形式的新现实主义艺术家。
马奈对爱伦・坡本来就怀有敬意,曾在1860年,按照法国画家和物理学家路易・达盖尔(Louis - Jacque - Mandé Daguerre)与人合作发明的所谓“达盖尔式照相法”,创作出一幅爱伦・坡的肖像。与马拉美认识后,两人几乎天天见面,成为很好的朋友,1873年,马奈还为马拉美画了一幅肖像,画中的诗人悠闲地坐在扶手椅上,边看书、边吸雪茄,流露出画家对他的亲密的友情。基于同是对爱伦・坡的喜爱,画家和诗人一起策划出版爱伦・坡的作品。这项计划于1875年完成。这年5月20日,巴黎的里夏尔・莱斯里德(Richard Lesclide)出版了他们的书:《乌鸦,马奈插图,马拉美翻译》(Le Corbeau / The Raven ,illustrations by Edouard Manet Translation by Stéphane Mallarmé)。书内除爱伦・坡英语原作的《乌鸦》外,还收有波德莱尔和马拉美的法译《乌鸦》,和马奈的平板画插图五幅。这是一个限制本,总共印了240册,每本售价25法郎。
大师的诗作,两位大诗人的翻译,文笔优美,且与原诗风格近似,被公认是最出色的译诗典范,加上艺术大师的插图,可谓三绝。书一印行,立即受到批评家的好评。《巴黎日报》(Paris-Journal)对马奈的插图表示十分欣赏,特别最为人称道的那一幅:荒凉的十二月的一个阴郁的子夜,诗人在为逝去的丽诺尔而忧伤中,一次次听到叩击窗门的声响,随后起来:“推开了窗户,随着翅膀的一阵猛扑,/一只神圣往昔的乌鸦庄重地走进我房间……”批评家写道:
“艺术家以异常有效的手段,将黑白介质转化为这只传递信息的形状古怪的不详之鸟。通过显然是精心计划过的轮廓和尚未完成的技艺,通过陡削的侧影和阴沉的天色的相互掩映,马奈先生将爱伦・坡所有力地表现出的梦魇般的气氛和幻象,从一种艺术转换成另一种艺术。”
虽然《乌鸦》一书在美学上达到如此的成功,商业上却遭到失败。英国后来受封为爵士的大批评家爱德蒙・戈斯(Edmund Gosse,1849-1928)在书出版后不久曾得到一册,多年后他在1905年出版的文学批评论文集《法兰西侧影》(French Profile)中回忆说:这“著名的对开本……是马奈以最可怕的风格作的插图,在当时还是一种需加培养的艺术趣味(anacquiredtaste)。无疑,今天我们都会非常赞赏这些插图;我想在1875年,在不能信赖的不列颠岛,这类插图怕是会使一些把它看作永远是娱乐的人醒悟过来。”这倒确实,据朱丽叶・威尔逊-巴罗和布雷温・米切尔对《乌鸦》所作的认真的研究《一只乌鸦的故事》(Juliet Wilson-Barreauand Breon Mitchell: Tales of a Raven),这本书在当时可是属于“令人害怕的先锋派”。
爱伦・坡的《乌鸦》有过多种本子,其中比较著名的有,刚在报上发表之后不久,这年的11月,就收在《乌鸦和其它的诗》(The Raven and Other Poems. New York: Wiley and Putnam)中出版;后来,1870年、1884、1930年都再次单独以《乌鸦》为名在纽约出版(W.Jennings Demorest,Harper Brothers,Dodd ,Mead ,and Company)1884年本由法国著名画家古斯塔夫・多雷(Gustave Dore)作插图,1930年的有美国籍的匈牙利画家费尔南德・霍尔瓦(Ferdinand H.Horvath)作的插图。但是所有这些本子,都不如1875年的这四位大师所作的著名和有价值。今天已经很难见到这个本子了,它已经成为文物被收藏在各图书馆和博物馆里,人们只能远远地瞧它一瞧,甚至想以爱抚的心用手去摸一摸它都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