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读灰娃的诗,比如《野土九章》、《祭典》、《故土》、《哭坟》、《墓铭》等,总让我想到鲁迅的散文组诗《野草》。它们同样的晦暗、幽深、迷乱、苍茫。车前子曾说:“(灰娃的诗)可说用的材料很少:没有冷僻的字,每句话都明白,但通篇一读,却很难说清楚意思。”(车前子:《如梦如飞的醒者行者》,原载
灰娃还说:“我不仅对人如此恐惧,对一切一切自然现象同样恐惧。我唯有对人类绝望。自然的常常想起鲁迅的书,不由人时时想起往昔民众过着严峻艰险、战乱不止的日子,然而在自然秩序下数千年积淀的生活文化,充满深意,充满人情,充满人文精神,权力拥有者为什么要全面彻底毁掉这一切呢?革命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王伟明:《记忆敲响那命运底铜环―访灰娃》,原载香港《诗网络》,2002年第2期)作为革命者的灰娃陷入对革命的怀疑。当诗歌遭到革命的绑架之后,灰娃同样对所谓的革命现实主义诗歌发出质疑。她开始使用自己的诗歌语言,对现实世界进行抵制:
生而不幸我领教过毒箭的份量背对悬崖我独自苦战(《墓铭》)
显然,她并不是以常规的逻辑观照现实,她的诗歌并非“现实主义”的。实际上,诗歌在本质上是排斥所谓“现实主义”的,因为诗歌语言并非现实逻辑的重复,优秀的诗歌总是本能地采用非现实逻辑。它所要解决的也不是现实中的吃喝拉撒的问题,而是描述精神的处境。鲁迅的创作是从表现疯癫开始的(《狂人日记》),1924年,鲁迅又通过《野草》,有意识地回避了文学对于现实生活的仿制,夏济安对《野草》曾作如下评价:“如此奇丽,如此狂乱的恐怖,使得它们简直成了梦魇。就是那些没有点明是梦的篇章,也有着那种不连贯的和现实错位的梦魇的性质。”([美]夏济安:《黑暗的闸门》,第152页,转引自[美]李欧梵:《铁屋中的呐喊》,第89页,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李欧梵称《野草》为“由他的黯淡的情绪和受苦的感情所组成的潜意识超现实世界的文学结晶”([美]李欧梵:《铁屋中的呐喊》,第82页,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而灰娃,则因患上精神分裂症,而无意识地摆脱了所谓现实主义诗歌的纠缠,而大胆地潜入一个更加深邃复杂的诗歌领地,所以,她的诗歌远比同时代诗人的作品具有更深厚的质感和更复杂的内涵,是一种具有超验性、形上性、虚灵性的诗化哲学。精神分裂,于是成了患者的不幸和艺术的大幸。
灰娃写道:“我以无以名状的心迹千言万语/局外人依然不可思议(《我美丽忧倦的大地啊――》)。”如同李欧梵评价《野草》时所说:“那些‘含糊的措词’决不仅仅是为了避开审查的伊索式语言。它们不仅揭示出他对当时社会环境的不满,更重要的是,还揭示了他本人内心紧张的某种状态,显然是现实的政治和政治思想范畴以外的内容。”([美]李欧梵:《铁屋中的呐喊》,第83页,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同《野草》一样,灰娃的诗作表现出许多超越性的思考,即对人类罪恶、苦难、绝望、抗争的描摹,对生命根本处境的思考,它远比现实政治更加重要。这种思考没有结论,但灰娃通过诗歌展现了它杂芜的过程。如同鲁迅的“绝望的抗战”一样,它虽不会取得战果,所有的战士都将消亡于“无物之阵”,但战士的道德理想,只有在“抗战”过程中才能得以体现。鲁迅的《野草》和灰娃的《野土》,都呈现出了多义性与不可解性,而这,对中国文学来说都是致关重要的。
应当注意的是,在灰娃的诗歌中,“大地”是一个普遍的意象,不胜枚举,这又让我看到了查拉斯图特拉的影子。在尼采看来,人类不过就是“一个过程”而不是“目的”,不过就是“一根悬在深谷中的软索”,人类只有立足大地,为“大地牺牲”,才能获得价值。从灰娃的诗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在经历了对人生处境和生命意义的质问之后,大地将最终成为人类的价值天平。“查拉斯图特拉已在一个前无去路的深邃的森林里”,他异常孤独,无人理解,但他“平静得很”。他要成为一个以大地为意义的“过客”。灰娃则说:
当我告别这空虚不平的人世坟上松枝昼夜哀吟树间魂梦不散心事重重终年泪水如注浇洒大地干旱的泥土(《我美丽忧倦的大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