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人文十五讲》,王一方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7月第一版,22.00元
与大多数同届的学生相比,医学生要在学校里多呆一年,其实,这一年也不是呆在
癌病房是一个忧伤而且有几分沮丧的地方,依一个实习大夫的有限医术,实在无法改变这种境况。因此,心中充斥着无奈。应该说这种治疗手段上的有限而导致的无奈并非是实习大夫的独有心情,资深大夫也有,只是他们似乎被“资深”的经历拖向迟钝甚至麻木。相反,未曾迟钝的无奈将一个实习生的心志引向医学人文的思考。
在许多人看来,医学人文似乎是一个高深的学理命题,关涉一大堆的知识,其实不然,它更多的是一份源于体验的发问和追思。
这一份体验来自病房里的一位叫阮明霞的病人,从门诊记录上知道她先前是建筑设计工程师,毕业于清华大学,她在我分管的病房住了不到两个月,在一个无雪的冬日的凌晨静静地走了。入院时已确诊为乳腺癌晚期,全身转移,放疗、化疗已无力回天。医院与医生能作的只是一些止痛、补充白蛋白之类的症状学、营养学处理。因此,治疗效果是无法积极推进的。对于一位早已明了预后同时又对生命深深眷恋的知识女性来说,内心的撕裂是可想而知的。生命的倒计时读秒可不是竞技场上运动员的终点期盼。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向死而生”,每一丝的镇定和从容都需要百倍于常人的毅力和豁达。然而,作为一位躯体上每况衰弱的女性,她居然悲欣两洒闯黄泉,一开始还有阅读,后来只是听亲人的细数往事、磁带音乐,最后以锁眉的沉思。濒死的前一天,例假来了,此时,她已无力再说什么,只是以眉头的舒展来庆幸女性的自得,然后吃力地写下几个字,让家人为她系上卫生垫,她要最后一次完成做女人的仪式,不容半点马虎,即使死神马上来临。受职业的谴使,我凝立在病榻旁,显然没有失去亲人的那份剧烈的悲切,但仍然为她那份对生的执著和坚毅所感动。
时光流逝,往事已定格在记忆深处,如今忆及仍不觉依稀。她脸上显露出的凝重仿佛是一尊尊活动的大理石雕塑,而她眼里流淌的眷恋却又像是绵羊对牧场的回首,无须用什么高尚的医德去启发,稍具人类情怀的人便能在这种地方体会到强烈的敬畏感,对生命的深深敬畏。其实,人一生下来就站在通向死亡的传送带上,也就是说都在排队去火葬场,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全然不想理会死亡,无论是死亡的哲思,还是死亡的意象,甚至是死亡的字眼。仿佛死亡不是生命的必然归程,而是一种命运的偶然和意外事件,因此,许多人无法直面癌症,本质上是无法直面死亡。心理上发生崩溃,病情迅速恶化。蒙田一生患结石病,时常被死亡困扰,后来他参透了,产生了一个高明的想法,叫“与其被死亡追逐,不如回过头来与死亡相邀,与死神对饮”。在癌病房里,除了我分管的床位,我读遍了所有病友的脸,也读到了几张豁达的面容,发现这份豁达与年龄无关,与知识无关,与职业无关。只与心理准备有关。但每天这样读过来,还是品味出许多心灵皱褶,譬如恐惧感与生命的眷恋感不同,能克服恐惧感的人却未必能割断浓浓的眷恋,无畏与善良可以同行,一些生活中十分柔弱善良的人在直面死亡时能表现出凛冽的刚性和金石气,一种彻底的大无畏气概。让旁人只能敬重而无须怜悯。这份“向死而生”的豁达与尊严是人生中最最豪迈的东西。23年过去了,今天回头寻索当年的那份体验和体悟,仍然感慨万千,这是我认识死亡,学习医学人文的“启蒙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