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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梦悠悠入旧家消魂一霎又天涯

2006-10-25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刘一达 我有话说

摄影/田俊

不记得谁说的话,人生如蓬飞萍转,我也以未曾料到的机缘,于30年代末迁到后海北岸,一住就是30年以上,直到60年代末,被动到朱元璋的家乡,接

受干校的改造,才含泪离开。30年以上,上寿以百年计,也占了三分之一,霜晨月夕,柳色钟声,可怀念的不少。大题只能小作,也因为约稿的徐秀珊女士表示对水滨的烤肉季有兴趣,所以决定略放大,兼及其四围,写一溜河沿。

一溜河沿在前海的东北角,其西端是银锭桥;桥南北向,桥北往西行是后海北岸,东行即一溜河沿,街巷牌子写义溜胡同。胡同沿水滨,迤逦往东转南,再转东;过火神庙后身,出口是地安门外大街,北望,不远是鼓楼,南行,不远是万宁桥,俗名后门桥。三四十年代,胡同的南面(转南为西面),有些地方没有房屋;仅有的一些房屋,也大多矮小简陋,只有小楼杨的两层小楼是例外。我的住址在银锭桥以西,沿后海北岸西行约二百米,北望有个广化寺,寺西边一个门就是。住在这里,买物,或有事出门,都要东行。路线两条,靠北是烟袋斜街,靠南是一溜河沿。较少的时候,比如夏天逛荷花市场,要过银锭桥后西南行;逛德胜门小市或往积水潭,要沿后海北岸西行。我的印象,穿行次数最多的是一溜河沿,因为不只便于到它东口外的邮局,略南行还可以买到大葫芦的甜酱萝卜,以及茶汤、灌肠、花生等等。与今日琉璃厂的金碧辉煌相比,记忆中的一溜河沿是残破的;但正如秦砖汉瓦,残破也未必就没有价值。正面说,其中也颇有些可珍重的,尤其昔日有而今日难得再见的,就更值得怀念,也就值得说说。

值得说说的主要在银锭桥以东未转向南的一小段,计有三家,都在路南,靠水边,由东向西是:爆肚张,小楼杨,烤肉季。爆肚张的爆肚,据说在北京也颇有点名气,可是我没吃过。不去吃,是因为其时有两三个间或对面喝二两的朋友,惯于到鼓楼前路西的四合义酒铺,那里门口也有卖爆肚的。酒铺宽敞,又人熟,酒酣耳热,即使自己不敢或不肯胡说八道,也可以听胡说八道,就算是一日之弛吧,总比单单吃一碗爆肚有意思。

小楼杨是个茶馆,楼上下各一间,楼下门北向,喝茶上楼,南窗明亮,可以饱看前海的东半。铺主想当姓杨,身量很高,总在一米八以上吧,腰际身后总插个大长烟管。这表示他的为人是老一派。老一派还表现在风度方面,是沉静严谨,矜持之中透漏一点点不在乎。不在乎来于自视很高。这仍有来由,据鼓楼东得利复兴书铺的张髡老先生说,杨虽然以卖茶为业,所交往则多文人雅士,如为《燕京岁时记》书写序文的庆珍就是座上的常客。可惜其时我没有坐茶馆的馀裕,以致知道有这样一个可以雅集的地方,竟交一臂而失之。

小楼的两邻是烤肉季,也是路南紧靠水边,比一间屋略大,简陋如临时工棚。南面没有墙,为的烤和吃的时候可以兼欣赏波光树影。屋内偏东设两个烤肉支子,木底座有圆桌那样大,周围有四条板凳。那时候北京人不多,外地人尤其少,来北京办事,都住在前门外一带,所以烤肉虽然小有名气,像现在,座上客常满,还有不少立等的,几乎没有。人少,与“人多力量大”的高论不合,但有人少的好处。可以举出多种。一是清爽,入门去吃,没有拥挤之感,这就不像现在,入门要抢座,抢不到要忍耐。二是可以用古法吃,所谓古法,主要包括两项。一项是自烤,即用长竹箸夹自己在佐料碗里搅拌好的肉片往下燃松木的铁支子上放,其后是可以眼看油烟上腾,耳听肉片触热支子时的丝丝声,鼻嗅焦煳的肉香,再其后还容许自由散慢,就是,你喜欢吃嫩些的就少翻腾几下,喜欢吃老些的就多翻腾几下。另一项是烤和吃的姿式,据不成文法,要左腿上提,蹬在板凳上,然后举白干之杯,同声喊“干”,以显示这是吃烤肉,有游牧之风,与“履舄交错”的情况不同。以上这些都有诗意。再补充些与诗意少关联的,是所吃肉片是牛肉,因为是精选的,我的印象,反而比羊肉味道好。吃烤肉也要有今日咖啡所谓伴侣,前半是白干,后半是烧饼。烧饼是路北一家烧饼铺供应的,趁热送来,也有不成文法,要破个口,把烤好的肉片夹在里边吃。总之,前前后后都要有些“野”意,与闺秀的娇柔相反,所以那时候,没见过妇女来照顾的。烧饼之后还有小米粥,是烤肉季自做。烧饼夹肉吃多了,难免火力大,吃碗粥解解也不坏。还有好处之三,由理财专家看最重要,是价不高,因为彼时商业还是行孟老夫子的古法,逐什一之利,不像现在,逐什五甚至什六之利,还难免以粗代精。上面说过,60年代末我离开这后海故居,于是连带与烤肉季也断了来往。是80年代中期,在饮食公司工作的乡友凌公招待吃饭,说了几个地方,让我选择,其中有烤肉季,我想温昔年之梦,选了烤肉季。到那里,才知道路南的简陋木棚已经变为路北的两层金碧辉煌。上楼,原来的土地变为地毯的软绵绵。供应的食品更大变,以菜为主烤肉成为附庸,而且是羊肉。烤肉的支子不见了,因为不许自烤,也就不能见支子上的烟气,嗅到丝丝时发出的肉一盘,也许因为有旧时的记忆,觉得不好吃。时移则事异,又有什么办法?过去的只好让它过去吧。

摄影/田俊

剩下的只有记忆。想了想,来往于一溜河沿几十年,可记的又不只是口腹之欲。计还可以举出两事,都是有关长物,其一是修理砚盒。是50年代后期,听说一溜河沿还有个经营小器作的老师傅,也许还能接些外活。多年来我喜欢旧砚,陆续收了一些,其中有的木盒有残缺,当然想化残缺为完整。于是到一溜河沿去找,没费力就找到,在转南不远的路东。老师傅年过花甲,朴实而和气,可惜忘了他的姓名。我说明来意,他说还有些零碎旧料,可以试试。我送去三件:琅?砚山,红木底座缺一个腿;龙尾歙砚,红木盖缺一条;松花石玉兔朝元砚,红木盒一处破裂。过几天交工,说只有那个腿,因为碰巧有一块紫檀,没用红木。工做得很细,三件收四元五角。就是这位师傅,不久病倒,以致其后修理一个井字砚的木盒,不得不远走东琉璃厂,去求另一位师傅。其二是买个字卷。转南再转东,路南住一个姓杨的中年人,在后门一带摆书摊,同我熟,不知以何机缘,买来一批书画,其中有不少清人书札。我得消息晚,未能捷足先登,去看,只剩两三件人家不要的。其中一件,俗名手卷,小巧玲珑,裱工很好,张伯英题签是“祝枝山临景龙观钟铭勺圃审定真迹藏之小来禽馆己未重装”,字不假,里面收藏章,鲍东方(名震)的也不假,可是祝枝山的字不真。价甚廉,只二元,我收了,不是为欣赏,是觉得,这有如花花世界,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有时取出,作为一例,跳到局外看,也好玩。且说这一件,至今还卧在敝箧里,是因为《景龙观钟铭》以及祝枝山,都与革命不革命拉不上关系。至于另一件,也是个字卷,千真万确出于莫友芝之笔,只因为莫曾入曾国藩幕府,又文中曾两次提到粤匪,怕万一红卫英雄也略知历史,用株连法,性命攸关,就毅然付之丙丁了。

说到秦火,有离题万里之嫌,还是转回来说一溜河沿。它变了,逝者如斯,不舍昼夜,万事都是如此,也就不必多说。这是一面。还有另一面,是记忆中的不变,这就会引来加倍的怀念。怀念,情也,依古训,“情动于中”会“形于言”,此情有没有形于言呢?找了找,只得一首怀念旧家的《浣溪沙》,文曰:“午梦悠悠入旧家,重门掩映碧窗纱。夕阳红到马缨花。帘内似闻人语细,枕边何事雀声哗。消魂一霎又天涯。”西移了二百米,能够算数吗?我想也未尝不可,盖古人早已用过,曰“乞诸其邻而与之”,虽不合圣道,但醋总是酸的,能用,也就不必苛求了。

(本文摘自《读城――大师眼中的北京》,刘一达主编,中国华侨出版社2006年6月第1版,定价:2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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