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张弘
汤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美国著名华裔作家,其著作在美国颇有影响,《剑桥美国文学史》对
她亦有专门的研究。她的代表作品有《女勇士》(The Woman Warrior),1976;《中国佬》(China Men),1979;《孙行者》(Tripmaster Monkey),1989;《第五和平书》(The Fifth Book of Peace),2004;新作《战争的老兵,和平的老兵》(Veterans of War,Veterans of Peace)则刚刚在今年9月出版。值得一提的是,美国人对花木兰的了解就是从《女勇士》而来。
近年来,她的作品屡获大奖,其中包括“国家图书奖”、“国家图书评论奖”、“美国学院和艺术与人文研究院大奖”以及前美国总统克林顿颁发的“国家人文勋章”等等。美国文学界把她的作品作为当代美国文学、女性研究、族裔研究、人类学等课程的必读教材。目前汤亭亭执教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英语文学系。
在北京论坛的会场上,第一次见到汤亭亭,当时的我孤陋寡闻不知其何许人也,只觉得她银发披肩笑鄢如花,绝对吸引眼球,后来看到很多国内外有头脸的学者专家都找她合影,便知其必非等闲。第二次见到汤亭亭的时候,却是在北大为她举办的报告会上。这天正好又是她66岁的生日,她还特意为大家读了自己在幼年的诗作。
报告会题目是《从女勇士到和平的老兵》,浓缩了她三十多年对写作的感悟。
我们的采访安排在报告以后,学生和“粉丝”太多,一拨拨儿来找她合影,她始终面带微笑不厌其烦。她身形娇小,以至于站在她身边的人都被无形放大,可是她魅力十足,气势充满房间。
最后终于有机会走近她。汤亭亭的语调深沉,语速粘滞,让人觉得她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采访结束时,她还不忘对我的工作表示感谢,那时候已经晚上10点多了。
读书报:这些年来,您已经获得了各类大奖和荣誉,比如前美国总统克林顿颁发的“国家人文勋章”等等,您觉得满足吗?
汤亭亭:获奖是一件好事。可是你知道在这些表彰中,比如“国家人文勋章”,是旨在奖励一个人的终身成就,这样的勋章总有些总结回顾的味道,好像一个休止符,似乎让我感觉自己工作应该到此为止了。可是我今年才66岁,还有很多事情我要去尝试呢。
读书报:您曾经提到,自己在做梦说梦话的时候会说中文,现在还会这样吗?您的潜意识里认为自己是个中国人吗?
汤亭亭:这大概是在25年前我在一次采访中说过的话。最近,我的确还有在做中国内容的梦,还是和童年的生活有关。我想对中国的情感一直根植在我的内心深处吧。
读书报:那么写作呢,有没有受到中文的影响?
汤亭亭:我的写作生涯一直深受中文的影响。我的短篇作品中,很多都是从母亲讲的故事里来的。我的母亲又是从她的母亲那里知道这些故事的,然后是母亲的母亲,深究下去这些影响就是来自中国。
至于我的“和平书”创作灵感也是来自中国。很小的时候,我听家长讲中国历史上有三本著名的“和平书”,但是因为在中国,王朝的更迭都有屠城焚书的传统,所以它们都失传了。所以,为了纪念这三本“和平书”,我就决定写一本自己的和平书。“和平”在今天仍具有现实意义。
读书报:但是一场大火把您尚未完成的《第四和平书》的书稿都烧毁了。据说,您没有试图恢复旧稿,而是重新写了一本,也就是已经出版的《第五和平书》。为什么?
汤亭亭:我总是用一种探索式的方法来写作的,喜欢不断尝试新东西。如果让我往后看,回忆我写过的东西,这是我不愿意接受的。
事实上,我是有机会恢复《第四和平书》书稿的。我的一个学生是个催眠师,他建议只要我依靠催眠的帮助,就可以回忆起电脑屏幕上的文字。但是我还是放弃了,因为我觉得这样被带到旧境中,仅仅是为了召回那些文字,实在很恐怖。所以我决定忘掉这本被烧毁的书,从某个地方重新开始。
起先我一直在写别的东西,因为当时我丧失了写小说的能力,想象力也完全丢掉了。大火之后,我陷入一种自我境界,用一种隐秘的、非公开的方式写作――其时我变得不关心那些文字,只想为我自己写,尤其是用童年的方式写。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若干年,直到有一天写小说的那个“我”终于回来了,但是此时,这本书已经和大火之前的那本完全不同了。尽管我依旧使用一样的角色,一样的场景,但内容却改头换面――完全不同的风格,它有更紧凑的步调和迥然不同的语言。
读书报:大概在8年前,也就是《第五和平书》快要完成的时候,您曾表示要出一本有关和平主义者对战争看法的书,我想,当时您说的恐怕就是今天这本《战争的老兵,和平的老兵》(Veterans of War,Veterans of Peace)吧,为什么花了这么长的时间呢?另外,您介绍本书是80位战争老兵的集体著作,这样一个庞大的创作群体,人与人差别巨大,您是怎么协调的?而且老兵中有和平主义者,也有非和平主义者,大家的写作水平、风格也都不同,您是不是有一定的选择标准?
汤亭亭:事实上,每次在开始新的创作之前,我都希望这一本书一定要和前一本书有所不同,这样我就必须花更长的时间来构思。《女勇士》我花了3年,《中国佬》花了4年,《孙行者》花了8年,《第五和平书》就花了10年,的确,我写书的时间已经变得越来越长,而我也只能顺其自然地等待一个新的想法逐渐成熟后再动手,所以我要遵循书的意愿,它希望我等多长时间,我就要等多长时间。
至于《战争的老兵,和平的老兵》,我从没有干涉过作者们的创作意愿,我只是让那些老兵选择他们想写的。当时老兵们被分为两组,一组是和我一起打坐冥想,另一组和我一起写作。在写作技巧上,我没有特别帮助他们,主要是靠他们自己,而他们能写得这么好真是让我惊奇!至于非和平主义者,我没有遇到,至少在我所接触的和我们创作组里的老兵里是没有的。所有的老兵都痛恨战争,悔恨自己在战争所造成的伤亡。事实上,战争对他们的摧残很大,很多人在参加战争后人生观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有生之年,他们都希望能为世界和平和阻止战争做些事情。
读书报:的确令人惊奇,因为这里的老兵不仅会写故事,还会写诗!诗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写的。
汤亭亭:可能是冥想对他们有些帮助吧。我教他们如何理解禅语,教他们打坐冥想,还教他们边走边想。而冥想的目的是学会如何倾听,听到思维的声音。
我认为一首好诗来自一双慧耳,诗的灵感是要靠耳朵来捕捉那些流淌在语言中的“音乐”才能得到的。我和这些老兵经常聚在一起,互相倾听、倾诉。慢慢地他们的耳朵就变得越来越敏感,有了作诗的感觉。
而且,我觉得写诗其实更容易,因为诗歌的节奏是跳跃式的,它没有上下文关系,语言文字更加自由。
读书报:没错,几年前年您还出过一本诗集《ToBeThePoet.2002》,看来也是用这种方法创作的了。不过,我发现您的每本著作都和前一本完全不同,我指的是主题方面,可是很多作家的写作往往喜欢围绕同一种题材,您怎么不是这样?
汤亭亭:很高兴你能看到我在题材上的变化。当我写书的时候,我总喜欢把当时所知的一切都写进去。当我写《女勇士》的时候,我所知的是女人,所以《女》就是一本关于我所认知的女人的故事。写完《女》后,我突然意识到,除了女人世界还有另一半是男人的,所以我接着就写了一部完全关于男人的书――《中国佬》。《中》完成后,我发现这两本书都是和现实有关,那么想象中的呢,于是我创造了《孙行者》,一本虚构小说。《孙》之后,我又开始写诗,它和小说是完全不同的体裁。再后来,我又开始尝试应时主题――比如反战题材的《第五和平书》――这是一部虚构与非虚构、诗歌等很多体裁混合在一起的作品。
读书报:那么再下一步呢?
汤亭亭:我想尝试一种不仅我没尝试过,大多数人也都没有尝试过的形式,嗯,可能是用诗歌来写小说吧。
读书报:我记得1989年左右,您曾经发表过一篇《小说的下一步》的文章,您提出,今后的小说创作趋势是一种所谓的“世界小说”,这是什么意思?
汤亭亭:我们可以写我们的祖先的故事。比如美国,大家都认为美国的历史只有400年,但是如果我们把印度安人也看作是美国历史一部分的话,那么美国的历史就不会只有400年。往更远处讲,根据考古学,美国印第安人曾经是从亚洲迁徙到北美大陆的,因此我们还可以把美国印第安人和中国人联系起来,那么这将是一个更深更远的美国故事。
我的观点就是,如果在时间的纬度上一直追溯下去的话,地球上所有的人的祖先都是一样的,这就是“世界小说”的含义。
读书报:您现在是一位和平主义者,据您说还参加过在白宫门前举行的反对美伊战争的示威游行,像您这样参与政治活动的美国作家是不是很普遍,作家这样的身份在美国究竟能有多大的影响力?
汤亭亭:当时的那个示威活动是在美伊开战前举行的。成千上万的人聚集在一起,我和很多女性朋友都穿着粉色的衣服,对布什政府表示抗议。当时在示威队伍中不仅有作家,还有艺术家等很多社会名流,大家希望用这样非暴力的方式来阻止暴力的发生。我想,无论是作家还是某种职业或身份的人,只要有维护世界和平的愿望,都会参与到这样的活动中去。
读书报:记得您在《女勇士》的小说中曾经表示,对美国的生活很失望,现在还是这种心态吗?
汤亭亭:《女勇士》这本书是从一个小女孩的视角来写的,这个小姑娘可能只有11、12岁,当她说“我对美国的生活真失望”的时候,她只是个小姑娘。那已经不是现在的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