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斯蒂芬・金的小说,有什么样的联想都不为过:一双血淋淋的手,一只踩出湿红脚印的鞋,一件飘在风里的尸衣,等等诸如此类跟死亡有关的意象。但是,在“尸体”这个耸人听闻的标题下,我却联想到了烈士陵园。
《肖申克的救赎》(原名“不同的四季”)收了金的四部中篇小说,对应于一年四季。与“秋”对应的
当死亡成为静态的意象,目睹死亡也就成了一种仪式,对孩子来说就是成年礼。美国小孩野外看曝尸的记忆,跟中国小孩的烈士陵园记忆恰成对照。我这一代孩子对烈士陵园记忆很深,但少有意识到这种祭奠活动在爱国教育之外的一层性质:和死亡的合影留念,而且是精心布置、妥善安排的摆拍。在我18岁那年,这种活动被赋予了新的称谓:“成人仪式”。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通过向死者的致敬开启自己的人生。我们被告知,一些人的生是以另一些人的死为代价的,所以生者也应该以一种合格的生命报答死者的死,或者说按照死者的意愿去生。
通过一系列标准化行为的执行――敬献花圈、宣誓、歌唱等等,仪式把它的意涵注入参与者的记忆;死亡主要是以它物化的象征――墓碑、雕像、松柏――在“成年”这一横跨生理心理两界的人生阶段上挂了号,不管人是否对此有明确的意识。我们的成年礼是可重复的“合影”,与《尸体》中四个孩子的成年礼大异其趣。在斯蒂芬・金笔下的主人公戈登的眼里,死亡不是头像、姓名加一串数字,甚至不是可见的“物”,而是一个缺少了生命的活人。戈登是以这样的口吻来描述这个名叫布劳尔的孩子的:
……布劳尔死了,他没有生病,也不是在睡觉,他再也不会起来上学,不会因为昨晚吃了太多苹果而一大早起来跑厕所,也不会在数学考试中用光了笔头的橡皮擦。这孩子死了,再也不能在冬雪融去的春天里和朋友捡拾露出地面的空瓶换东西;今年的十一月一日凌晨两点,他再也不能醒来冲进浴室,把前一晚吃得满肚子万圣节廉价糖果全吐出来……
戈登把自己的意识代入了死尸,想象它会共有自己的那些经历。代入产生了认同的效果,他能够切身体验死亡带来的痛楚,而在此之前,戈登他们仅仅把看尸体视作消遣,是对自己胆量的一次挑战。与死亡的这种直面关系构成了成年礼的坚实内核。事实上,他们四人这一路冒险本身就是成人的缩影:挑衅垃圾场看守养的狼狗,出于逞能穿越危险的铁路桥,讲恶心故事,诸如此类,斯蒂芬・金在这些童稚之举中一次次施以死神的诱惑,让人觉得他们的自我正朝向成人的方向跃跃欲试,最终在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实现了嬗变的过程――至少对戈登一人而言是如此。
自我和自我不可交融,成年礼也是不可共享的。在现场,他们和几个追踪而来的大孩子就“谁先发现尸体”一事发生了争执和对峙,对于其他三人而言,用手枪作威胁,成功逼退仗势欺人的恶少,很可能比看到尸体本身的记忆更加重要,从而他们的内心无法作出呼应。最后,只有戈登一个人经历了一次真正精神意义上的成年,对这个善于思想的孩子而言,周遭的一切那一刻都在为强化“成年”的意味而服务:如期而至的暴雨,雷电,冰雹,阒寂的森林,以泰迪的哥哥查理为首的凶恶的大孩子们,以及柯里的反抗。他在小说的引语里提到后来经常梦见冰雹掉进布劳尔的眼睛里的景象。他还说:
最重大的事,往往和你埋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有密切关系……或许有一天你鼓起勇气,把心中的一切和盘托出,结果只落得让别人看笑话,因为他们压根儿不懂你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觉得事情那么重要,说着说着,几乎要哭了出来。我想普天下最糟的事,莫过于怀着满腔心事与秘密,却非无人可诉,而是没有人听得懂!
标准的成年礼,应是一种无法和别人分享的体验:不是皮肉之苦,也不是恐怖的景象,甚至也不是孤独――而是这整个过程构成的压倒性的记忆让人禁不住恸哭失声。从这个角度说,死亡确是成年最好的助燃剂,但是,与死亡的合影却是不能摆拍的;摆拍的仪式把参与者变成例行公事的看客,而抓拍到的片刻只需一瞬就能让人心智成熟。大孩子们退去后,戈登他们未及分享胜利的喜悦,突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凄凉:他们是在和一个死人为伴啊。“布劳尔的眼睛已成惨白一片,没有瞳孔的眼睛瞪着前方,就像希腊雕像在瞧你们似的。”在体会到海德格尔意义上的“畏”的那一刻,戈登长大了,不再是那个以看尸体为乐的孩子了。
不能不感叹,在面对死亡的时候,成人比孩子要脆弱得多。游离出尸体的死亡给戈登的人生打上底色,好像木柴燃起的烟熏黑了天空――这好像有点不幸;我们没有接受18岁成人仪式的诲尔谆谆,因为我们没有和长眠的人发生精神上的互动――这又何尝是种幸运。斯蒂芬・金喜欢直截了当地刺激人:“我第一次见到死人的时候,才十二三岁”;而当年在陵园的留影过后,我,一个成人,抬头望见的仍是童年的蓝天。
《肖申克的救赎》,(美)斯蒂芬・金著,施寄青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7月第1版,29.9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