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8月,徐志摩在《晨报》副刊发表了自己的四句译诗:
谁不曾和着悲哀吞他的饭,
谁不曾在半夜里惊心起坐,
泪滋滋的,东方的光明等待――
他不曾认识你,啊伟大的天父!
这四句诗,是德国伟大诗人歌德在小说《威廉・迈斯特学习时代》中,从一位弹竖琴的老人口中唱出的
Wer nie sein brot mit thranen ass,
Wer nie die kummervollen Nacbte
Anf seinen Bette weinends ass,
Der kennt euch nicht, ihr himmtischen
Machte.
徐志摩的译文是从英译转译而来。为什么恰恰挑出这四句译出?当然是因为喜爱。可有一个故事,也是徐志摩翻译此诗的引子:英国作家王尔德曾自述,说他早年是个不羁的浪子,把人生当游戏,不承认人间有悲哀。他的妈妈却常常以歌德的这四句诗告诫他。后来他被关进监牢,受到奇耻大辱,这时才想起母亲,也深刻地体会到了这几句诗的人生意味。他甚至还极沉痛地忏悔说:“在我看来,有时候似乎只有悲哀才是人间的唯一真理。”
徐志摩在意大利佛罗伦萨游学时读到了这个故事,随即将这四句诗译了出来,回国后不久便发表了。
这四句诗刊出的第二天,胡适找到徐志摩,笑着对他说:“志摩,你趁早做诗别押韵吧。你一没研究过音韵,再你又用你的蛮音(徐志摩是浙江人)瞎押。你看这首诗,四行诗居然是四个韵。”老朋友的话实在不客气,反过去一看还的确如此。作为诗人,徐志摩这次真脸红了。
过了两天,徐志摩收到胡适一封信。原来,从徐志摩那走后,胡适是一路琢磨。琢磨到手痒,他也将那四句诗译了出来:
谁不曾含着悲哀咽他的饭!
谁不曾中夜叹息,睡了又重起,
泪汪汪地等候东方的复旦,
伟大的天神呵,他不曾认识你。
胡适的翻译,在押韵上用了功夫:一三、二四,读起来顺口了许多。胡适遵从了歌德的原文,而不是从其他语言转译。不过一天,胡适又给徐志摩打电话,说他请一位外国教授看了自己的译诗。那位教授中文也很好,他将其中“天神”改作了“神明”。
经过这一番折腾,徐志摩又不甘了。他又参照原文,再译了一次:
谁不曾和着悲泪吞他的饭,
谁不曾在凄凉的深夜。怆心的,
独自偎着他的枕衾幽叹,――
伟大的神明啊,他不认识你。
这次翻译,不仅注重押韵,在情绪上也努力传达。但是,他反复读后,认为自己与胡适的三种译文,仍“没有产生具有那样伟人的诗魂时应有一个要得的翻译”。因此将这三种译文附上,写成《一个译诗问题》,发表在《现代评论》杂志当年的二卷38期上。
文章发表后很快产生了反应,研究德文的北大教授朱家骅立即寄来了自己的译文:
谁从不曾含着眼泪吃过他的面包,
谁从不曾把充满悲愁的夜里
在他的床上哭着坐过去了,
他不认识你们,你们苍天的威力!
在附信里,朱家骅还说胡适和徐志摩的译文是从卡莱尔的英译来的,“不能说是歌德”,所以他自己是照字直译。
另一位学人周开庆则在给徐志摩的信里一口气附上了他的三种译法(此录一):
谁不曾和着悲哀把饭咽下,
谁不曾在幽凄的深夜里,
独坐啜泣,暗自咨嗟,
伟大的神明呵,他不曾认识你!
这位先生看来也是行家里手,因此批评起来也不含糊。他说徐志摩的初译“不甚好,第二首音韵佳而字句似不甚自然;胡(适)译的字句似较自然,而又不及徐译第二首的深刻――这大概是二位先生诗的作风的根本差别吧”。
这个期间,徐志摩接手主持《晨报》副刊。他曾到上海去约请作者,见到了郭沫若。郭沫若也将自己的译稿交给徐志摩:
人不曾把面包和眼泪同吞,
人不曾悔恨煎心,夜夜都难就枕,
独坐在枕头上哭到过天明,
他是不会知道你的呀,天上的威棱。
郭沫若还评论了徐志摩和胡适的译文。一是句法:“谁不曾怎么,他不曾怎样”,在中文里不清楚,意思容易混,应得斟酌;二,他认为此诗的意境比徐、胡的译文要深沉得多。人们有时为了不大重要的事也睡不安稳,但这类情形决不是歌德诗里的境界。所以,郭沫若的译文,就按自己理解,用“人……他”的句式。徐志摩读了以后却认为,这样的译法与前面相比也没有多大改良。
除去这一点,徐志摩在接下来写的一篇文章里,还对郭沫若的两行译文表达了看法:
人不曾悔恨煎心,夜夜都难就枕,
独坐在枕头上哭到过天明,
他假设,德语专家朱家骅读到这里就会说:枕头!你的枕头哪儿来的?徐志摩也懂德语,他认为“坐在枕头上”不很妥当。
郭沫若看见了徐志摩的批评,马上给徐写信回应:
“志摩:在友人处看见你编纂的晨报副刊,看见你把我译的歌德的那几行诗也一道发表了,甚是惭愧……不过其中错了一个字,我不能负责,倒要请你为我改正一下。便是第三行的‘独坐在枕头上哭到天明’的‘枕’字,我决不会有那样的荒唐,会连德文Bett(床)字也要译成‘枕’字。我所以特别写这封信请求你,请你替我改正。”
歌德的四行小诗,一下子引来当时五位诗人学者(其中几位无疑是文坛翘楚)竞相试译。为了一句诗,甚至一个词,还书函往来,进行辨正,真有古人“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追索精神。这样的态度,叫今天人读来,真该衷心敬佩才是。
但在徐志摩看来,这似乎还不够。他将这几种译文集中在一起,以《葛德的四行诗还是没有翻好》(葛德即歌德)为题,进行了议论。他说:
“不易,真不易!就只四行。字面要自然,简单,随熟;意义却要深刻,辽远,沉着;拆开来一个个字句得没有毛病,合起来成一整首的诗,血脉贯通的,音节纯粹的……”
因为有这样高的要求,所以徐志摩先从自己说起:“我自己承认我译的两道都还要不得,别家的我也觉得不满意,一定还有能手。等着看。”这样看来,所有五位的精心之译,仍然不能全然传达原诗的情致和意味,徐志摩还在期待――“等着看”。
歌德这一首(此四句是前半首)诗,确如徐志摩的评价:“蕴蓄着永久的感动力和启悟力……”但是,为了将它传达过来,在当时就耗费了这么多位高手的如许心力。翻译,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件发生在八十多年前的旧事,证明了这一点。记述出这节往事,除去想展示当时一代学人对艺术虔诚的风度,还希望能传达一些应该努力继承的精神,给今天的学界和翻译界一些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