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秋冬又一春》
相信每一个热爱电影的人,至少看过这样的一两部法国电影:从头到尾,都是男女主人公在那里说话,在家里,在路上,在公众场所。说什么反而不太重要了。
韩国导演金基德的电影则完全不同,他把语言压扁了,塞在某个间隙里,偶尔飘荡出来露个脸。但主角的每一个表情和每一个动作都在说话。看完他的影片,让人由衷想从此不语,就用身边的一个小东西,一个手势,一个眼神传达好了。
1
在他2005年的作品《弓》里,充斥着金基德擅用的类型化镜头和符号,比如封闭的空间、符号化的事物、纠缠的欲望。当然,依旧沉默。
靠招揽游客出海钓鱼的老人和一个捡来的女孩相依为命,他计算着女孩满18岁的日子――到时候他就娶她。本来是那样带着虔诚的心情,在画有神像的日历上,标出一个个结束符号。又一天过去了,日历翻过,一天。有结婚日的标识,并不要很久就要到了。可是老人开始是偷偷摸摸多画几日,后来撕去一个月再画几笔,后来干脆撕掉整个日历。
老人为游客算命。仪式一般。女孩坐到一张临水的秋千上,背后是观音像,老人向荡来荡去的女孩射出箭,旁边的人看得惊呼不已,女孩却像清风一样放松,她向老人投去信任的微笑。然后女孩和老人耳语几句,老人又会和客人耳语。命运在无声之中传递。
老人用那把弓赶走那些对少女不怀好意的男人,他晚上给女孩洗澡,睡觉的时候伸手抓着女孩的手,还藏起买好的结婚礼服。老人高兴的时候,就会倚着桅杆,架好弓,拉紧胡弦,在弓上奏出美妙的旋律。音乐在蓝黛的夜色中随着船只飘来飘去恬淡绵长,那是他深藏心底的欲望,女孩在音乐声中沉沉睡去。
一个新来的大学生对船上的神秘少女发生了兴趣,女孩也开始琢磨这个英俊少年。躲在船舱里的老人,眼神就像两支射出的箭,疾驰、锐利,一支是愤怒,一支是伤心。
也许是一个电影导演的狂妄,也许是对影像的极度信任,金基德把每一个器物和画面都化为语言。老人和女孩几乎没有说过什么,但他们之间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随时都在说话。彼此都懂得对方的心思。十年生活让两人有了很深的默契。
然而仍然是弓。影片结尾有一行字:力与美宛如绷紧的弓,我愿如此,直至终老。老人是爱与欲的一把弓,他始终把自己拉得紧紧的,紧得容不下一个多余的字。少女也是一把弓,迟早会射出那支离弦的箭。
任何东西都可以成为一把弓,射出各种各样的箭,愤怒的、悲哀的、调笑的、喜悦的、神秘的、爱的……当金基德把世间万物人心人情幻化为一把弓的时候,语言确属多余。
《弓》
2
女人对着丈夫身后的泰石说:“我爱你。”这是在影片《空房间》进行了70分钟之后,女主角说的第一句话。那暴虐的丈夫幸福得紧紧拥抱着她,女人则和泰石亲吻着。是现实还是梦境?当身边人带来的只是伤痛和鄙视的时候,大概梦境就是最好的桃花源。
金基德的《空房间》像是这个名叫善华的女人做的一个梦。她曾经是一个美艳的模特,结婚后和丈夫住在有花园的漂亮房子里。她就像是一位住在古堡里的公主,被有九个头的恶龙看守着,等待一位勇敢的王子来拯救(听上去好像是经典的童话故事)。于是,某天,一位奇特少年闯进了她的屋子。她看着他一声不吭地游走在屋子里,修好坏掉的秤,用手洗那些脏衣服,愉快地在浴缸里泡澡,在摆着石膏像的花园里挥舞着球杆,一次次把高尔夫球击打出去。直到他惊觉她正在看着他,他惊惶逃窜。然而她脸上的淤青,她那幽灵般的眼神,又吸引着他折回,想要暴打她那虐待狂丈夫,带着她疾驰而去……
这当然不是一部关于拯救主题的电影。导演金基德对童话故事的戏仿,温和地揶揄故事女主人公的幻梦。
影片中语言(沟通)的缺席,讽刺地展现出语言(沟通)在主人公生命中的影响力。那个叫善华的女子,一定是被丈夫甜蜜地招诱,放弃了模特职业,结果变成了豪宅里的禁脔。那个叫泰石的男人,一定是被拒绝被厌弃之后,才选择了沉默,选择在“他人视线所看不到的180度里生活”。他们在别人家做饭、洗衣服的场面那种理所应当的安然气氛,令人感觉这才是他们生活的正常样态。
那些所谓的空房间,往往残留着主人的琐屑与温情,猜忌与孤独。外出旅游的一家三口,看似完美的生活,其实早就潜伏着暗流。孤独的老人默默死去,只有一只狗作伴。所谓正常的人之间,同样是无法交流的隔绝和深深的寂寞。男女主人公,两个沉默的人,却有了一种沟通的可能。他在空房子里照相留念的时候,她也凑了过去,拍一张合影;他看到她在洗手间一点一点洗屋主的脏衣服,像他那样;他击打被绑着的高尔夫球,她站在他的前面;他被人打了,她拿着快食面,怜惜地送到他嘴边……
沉默的男女主角。也许影片只是在说一个厌倦婚姻的女人的白日梦幻,也许影片的主题只是在说存在的虚无和人心的隔绝,也许影片只是在说一个边缘少年的非正常生活。金基德用影像制造了一个个“空房间”,却直指人本质的“空”。
3
金基德2003年的《春夏秋冬又一春》,则完全是禅意十足的电影。抽象清空,举重若轻。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脑子里都会出现片中那座古刹。漂浮在水面上的一扇门。推开门,是一个世界。一座寺院安安稳稳立在水中央。寺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和小和尚过着寂然安静的生活。完全是内在的静寂。
但人的本性就像四季,春夏秋冬,周而复始。小时候贪玩杀生,青年时初尝爱欲,中年时嫉妒杀人,老年再次抚养弃儿。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人必得经历七苦,方可放下,归于静寂。所以老僧只是无言,尽管可以让他晓得万物生灵皆有生命,却无法也不去阻止他经历活色生香。
小僧追随爱恋的少女下山,却无法阻止她爱上别人,他杀人后逃回寺庙。老僧让他在地板上刻写心经。字字下去,刻掉业历,从魔鬼变成了圣徒。
在人的生命力(包括正向的和负向)面前,也许言说纯属多余。金基德在沉默中用影像语言,刻下世俗生活的空妄,佛家的果报,甚至基督教的救赎。
《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