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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名士张伯驹

2006-11-29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任凤霞 我有话说

初夏的阳光特别明媚。一个明丽清新的早晨,伯驹夫妇早早起来,再一次把选出的八件珍品,一件一件地展开。他们不停地用手抚摸着,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欣赏这些字画的机会了。对于张伯驹夫妇来说,这些字画犹如即将离开父母去出嫁的女儿,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一阵爱抚之后,又悉心地包好。

夫妇俩携带珍品驱车去文化部。文化事业管理局局长郑振铎等热情地接待了他们。

“我一生所藏真迹,今日尽数捐献国家。”这位海内外闻名的大收藏家,就这么一句极其普通的话。在场之人无不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们紧紧握着才艺超群、道德高尚的两位艺术家的手,迟迟不肯放开。两颗赤诚的心,两颗爱国的心,感动了在场所有的人,他们凝视着八件稀世珍品,思潮翻涌。

人们不会忘记,这珍品是当年这位阔公子不惜倾家荡产,才免于流失海外的,它凝结着赤子的多少热情和心血!

人们不会忘记,这珍品经历了战火硝烟和颠沛流离的考验:得以保存至今,记载了收藏家多少艰辛和劳累!

人们也不会忘记,这珍品陪伴着两位痴情的艺术家度过多么美好的时光,给了他们多少欢乐、启迪和智慧!

如今,他们只有寥寥数语,表达了对祖国的无限深情厚爱。

后来,国家奖励张伯驹夫妇20万元人民币,但他们分文不取。他们所捐献的是中华民族的国粹,是无价之宝,是无法用金钱计算的。

不久,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部长沈雁冰签发褒奖状:

张伯驹、潘素先生将所藏晋陆机《平复帖》卷,唐杜牧之《张好好诗》卷,宋范仲淹《道服赞》卷,蔡襄自书诗册,黄庭坚草书卷等珍贵法书等共八件捐献国家,化私为公,足资楷式,特予褒扬。

部长 沈雁冰

1956年7月

褒奖状中的“等”字所包含的另外三件是:宋吴琚杂书诗帖、元赵孟兆页章草千字文,元俞和楷书。

张伯驹、潘素先生无偿捐献国宝的消息见诸报端,人们无不赞赏两位爱国者的壮举。他们的行动也带动着他人捐献。这一消息不仅轰动了大陆,就连台湾各方人士都很关注,尤其为当时侨居法国巴黎的大画师张大千所瞩目。大千曾与朋友谈及,吾老友张伯驹兄日前捐赠故宫博物院的珍品价值连城,然他分文不取。

张大千所以如此系情,也是因为此事唤起了他的一件往事:

1951年盛夏,张大千移居南美。动身之前,他突然将自己珍藏多年的三件墨宝:五代南唐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五代南唐董源《潇湘图》、五代从义《武夷山放棹图》以价值两万美金转让他喜爱收藏的一位好友。当时人们疑惑不解,“大千为什么仅以两万美金,卖了珍藏的稀世之宝?”

后来,张大千举家去南美不久,郑振铎专程从北京飞往香港,以原价从大千那位好友手中购得这三幅画,珍藏于故宫博物院。

当时,更加引起了一些人的猜疑:“莫非是与大陆的默契?”大千避而不谈。

当得知伯驹捐献后,大千心中似乎获得了某种慰藉:我虽居异国他乡,与君远隔千山万水,但是,我们珍藏的稀世国宝,终于聚首啦!

张大千此举的谜底是在他逝世一个月以后才揭晓的。我国的《?望》周刊载文:20世纪50年代,大千先生将他珍藏的三幅墨宝曲线卖给国内,现在珍藏在北京故宫博物院。

张伯驹在向国家捐献《平复帖》等八件珍品的同时,还将另一件稀世珍品唐李白的《上阳台帖》赠送给毛主席。

伯驹非常喜爱此帖。李白狂放不羁,开一代浪漫主义的诗风,其书法被诗名所掩。《宣和画谱》载:“白尝作行书,字画尤飘逸。”他的这幅墨迹诗文为:“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有老笔,清壮何穷。十八日上阳台。太白。”帖面苍劲雄伟之中,见姿媚挺秀,一如李白豪放、俊逸的诗风。真是诗如其人,书亦如其人。

伯驹割爱,通过统战部徐冰同志将此帖转呈毛主席,并在附信中写到:“现将李白仅存于世的书法墨迹《上阳台帖》呈献毛主席,仅供观赏……”

毛主席收到此帖,观赏数日,也十分爱惜,后嘱中共中央办公厅转交故宫博物院珍藏。

毛主席亲嘱中办给这位收藏家代写感谢信一封,并附寄一万元人民币。

张伯驹另一件珍宝《游春图》,早在1952年就献给了国家。

那是郑振铎亲自赴香港收取《韩熙载夜宴图》等三件珍品的第二年春天他又登门造访大收藏家、他的好友张伯驹。

著名学者、诗人、小说家郑振铎,是我国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之一。他酷爱书法和绘画,对祖国的文物古迹也颇有研究。他与张伯驹常在一起谈书论画,共同的爱好使他们结为好友。这时的郑振铎正担任新中国文化部副部长,分管国家文物局和故宫博物院。他在新中国成立后的一段时间里,到处奔波,多方联系,广事收蓄。

他今天登门,也是为《游春图》一事。

在交谈中,伯驹夫妇获知郑振铎已亲自将一件一件的真迹收归故宫博物院,还未及郑振铎开口谈《游春图》一事,伯驹就先开口了:“老朋友,如今是人民的国家,我珍藏的《游春图》也该交回人民的手中啦!”

“好,好,我们商议一下这件事。”郑振铎微笑着点头。

“还有什么要商议的?”伯驹好生奇怪。

“世人皆知,《游春图》是您用一座豪华的住宅换来的,当年不是张先生收蓄下来,早就流落异邦了。它倾注了您大半生的心血。目前国家虽不富裕,但总要给些报酬吧!”

“东西在我的手里,就是在国家的手里,我怎么能和国家分你我,一定上交国家,无偿捐献。”

张伯驹强烈、真诚的报国之心感动了郑振铎,这位儒雅的学者,紧紧地握着张伯驹的手,两人都从对方的目光中读到了信任和理解,看到了晶莹而透明的泪花。

“予所收蓄,不必终予身,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传有绪,则是予所愿也!今还珠于民,乃终吾夙愿。”张伯驹将这封信及《游春图》,唐伯虎的《三美图》真迹和其他几幅清代山水画轴一起送到了文化部。

因张伯驹坚决不要报酬,文化部决定奖励其人民币三万元。

三万元人民币当时确是一笔不小的数字。但有谁了解,张伯驹还了因购买字画而欠下的部分债务就所剩无几了。张伯驹虽出身于豪富之家,因他只要见到名迹巨制,虽节用举债,犹事收蓄,倾家荡产,在所不惜。正如他自己所说:“貌如仓之鼠”,“等卧辙之鲋”。尽管如此,他也从不向人透露。

伯驹将全部珍品捐献国家以后,一方面夙愿得偿,甚是喜悦,另一方面也有一种骨肉离散般的痛楚和知交远别的失落感。

一次,伯驹静坐于书房,两眼直视前方。夫人几次唤他,都无任何反应。夫人也觉得空落落的,所以她十分理解丈夫此时的心情。她轻轻地推了推丈夫,温顺地说:“我们下一盘棋好吗?”丈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夫妇坐在棋桌前对弈。伯驹在棋道方面也称圣手。解放初期,李济深领导组织北京棋艺研究社,张伯驹任理事兼总干事。他平时常与夫人对弈。这次同往常一样,他执白棋。刚走了几步,伯驹由于思绪不集中,走了一步废棋。夫人心里不安,因为她知道,丈夫下棋从来都是很专注的,这次却不能了。又走了几步,结果有着好棋,伯驹又没能发现,夫人抓住了时机,在棋盘上放下了最后一颗子。

“真是大意失荆州啊!我怎么会输给你呢!”伯驹这时似乎才清醒过来。.

接着,又下了第二盘,第三盘棋……

(本文摘自《一代名士张伯驹》,任凤霞著,当代中国出版社2006年11月出版,定价:36.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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