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有点像个行为艺术者,他在“被城市接纳和滋养了三十年”后,再次回到曾经插队下乡的八溪峒,过起了“融入山水的生活,经常流汗劳动的生活”,“自由且清洁”的生活。因为城市生活太逼仄和压抑了,他不愿意被“什么力量久久困锁”,他要“回去”寻找生活的意义。那么,八溪峒能安妥他已被城市格式化的困倦灵魂
八溪峒是隐没在洞庭湖边雾峰山下的一个小村子,地广人稀,有山,也有水。山村虽然并不是外人想像的那么闭塞,有电视、有卫星天线,但赖以活口的生活却是原汁原味地姓农姓地。韩少功在这里自建了房屋、鸡圈,开垦了菜地,自己动手,种植蔬菜和收获果实。读《山南水北》,从《开荒第一天》、《治虫要点》等篇章里的记叙,可以看出他是个地道的老把式,绝对不是城市人那种“乡村一日游”式的体验和作秀。这部书里,作者还纪录了庆爹、包工头老潘、老队长哈佬、塌鼻子、卫星佬、老地主、有根、贺麻子等村民,以及他们的单纯、精明与狡黠。难得的是,他没有时刻提醒自己“城里人”的身份,用高人一等的眼光来打量这里的生活,也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纯粹的农民,他用亲身实践来体认存在,用理性的思考来寻找生活的意义。这部书里收录了数十张照片,拍摄技巧实在不算高明,但却真切得没有一点做作,和文字一起,这些对乡村原生态的纪录撇清了附着在很多城里人心里的对乡村的矫情怀想,回击了一些人对农村的诅咒和厌弃。
在八溪峒,韩少功感到耳朵苏醒了,能听见虫声、草声以及各种天籁之音,看到了“天然而多样”的笑脸,他也看到了“世风日下、伦常丧尽”的乱象,领略了自己定制的用来砌屋的青砖被烧成大花脸又无从退货的窘境。乡村不是一个隔绝的存在,更不是一个“活着的博物馆”。和城里相同,它的一切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只是在当下的语境里,它的现状不为大多数城里人所知晓。韩少功写道:“我突然明白了,所谓城市,无非是逃避上帝的地方,是没有上帝召见和盘问的地方。”他又说:“总有一天,在工业化和商品化的大潮激荡之处,人们终究会猛醒过来,终究会明白绿遍天涯的大地仍是我们的生命之源,比任何东西都重要得多。”
在时下流行的社会和文化生活中,乡村似乎已退隐成一段苍白的记忆。但乡村却确确实实是一个真切的存在,那里栖居着占国人总数三分之二的人口,用简陋和辛劳为繁华和舒适提供来源。八溪峒是中国农村巨大存在的一个缩影,韩少功在这里的体察和自我确认有着标本意义和现实价值。
古老的中国正在经历一场年轻的剧变,关于中国的想像和确认,或许还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像今天这样纷繁和复杂。乡村及其生活在辽阔的版图上栖居何处,这是一个悬疑,韩少功力图提供一条自己的认识路径,将那些水土流失的关于乡村的意义加入正在迅速更新的对中国的想像和认同中去。
在这本书里,读者能读到农耕文明里经典的田园牧歌、鸡鸣犬吠,也能寄寓斜阳夕照的浪漫和咏叹,但我相信,韩少功的用意绝不仅仅在此,他的“寻根”与回乡,以及他二十几年来的写作和生活,始终演绎着中国人在城乡之间的焦虑和选择,把认识自我的问题执着地推广为认识中国的问题,这是他的用心所指。
(《山南水北》,韩少功著,作家出版社2006年10月第一版26.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