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难脱政治,政治人物难写诗。这是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古往今来,以诗闻名的政治家实在不多,在国君当中更是寥若晨星。
中国的历史可谓久远,可是,国人通常能想到的恐怕只有两人既算一国之主,又算旷世诗才。一位是南唐后主李煜,在春花秋月里唱断了无限江山;另一位是新中国领袖毛泽东,在枪林弹雨中抒
美国的历史不长,诗歌却不弱。建国两百多年来,美利坚出了四十几个总统,只有三个写诗。他们是约翰・昆西・亚当斯、亚伯拉罕・林肯和吉米・卡特。亚当斯和林肯属于19世纪,他们的诗歌早已淡出历史的记忆。卡特依然健在,他的诗歌正进入人们的视野。
中国人对卡特并不陌生。他1977年加冕总统,1979年让中美两国正式建立外交。他来访过中国,还在北京大学作过演讲。可是,对我来说,卡特的魅力在于卡特写诗。
卡特在读八年级时开始写诗。最初教他写诗的人是英文教师朱莉娅・科尔曼,学生们昵称她为“朱莉娅小姐”。读大学时卡特选修了一门研究生诗歌课程,得到了著名诗人米勒・威廉斯和詹姆斯・怀特黑德的指点。在部队服役期间,他写下了大量诗篇,因为他在核潜艇上当工程师,无事可做,也因为他新婚远别,爱情难遣。诗丰富了他的水下生活,抚慰了他的恋人情怀。这些诗都未曾发表,封锁在他的私人空间。他也不打算成为诗人。
退伍后,卡特回到家乡佐治亚州。他继承父业,种植农场,谈论政治和宗教。政坛向他敞开,他先后当上了参议员、州长和总统。仕途一路畅达,社交日益频繁,政治压倒一切,卡特似乎远离诗歌了。
然而,在卡特内心深处始终有一道永不干涸的诗歌暗流。这条河本不为人所知,却在卡特古稀之年汹涌起来。于是,他让纽约时代书库出版了平生第一部诗集《总是估算及其他诗篇》。那是在1995年,他71岁。集子里的44首诗歌从多个侧面揭示了卡特丰富的内心世界。他的16岁孙女萨拉给每一首诗配上一幅插图,算作她的理解。这让卡特诗集淡去总统身份和政治背景,与读者变得亲近。
时隔11年之后,卡特诗集终于有了中文译本。北京的昆仑出版社独具慧眼,让国人有幸目睹美国总统卡特的诗篇。我或许更为有幸,因为我曾与卡特诗集的译者张子清教授谋面。认识张先生和阅读卡特是我最近的两大快事。
卡特诗集题材广泛,涉及到人民、地方、政治和私人生活,具有半自传色彩。阅读卡特的时候,我不觉得他是总统和政治家,尽管他有一部分写到了政治。我发现他在诗中完全处于自由和直率的状态,显示了一种真善美的情怀。即使是写政治,他也毫不粉饰,敢于批判自己的国家和政府。在《我们用话语学会仇恨》里,他写道:“我们在和平时代杀人,/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却声称一些人已经/丧失了权利生存。”以这样的方式直面政治表明了卡特总统光明磊落的胸襟和自我批判的精神。他希望自己能为世界和平做点贡献。在当初的总统就职演说中,他就表达了自己对基于价值观念而非战争武器之上的持久和平的期待。在位期间和卸任之后,他矢志不渝地致力于国际对话、维护人权和消除贫困。为此,在国际上,尤其在第三世界,他赢得了广泛尊重,并被授予2002年度诺贝尔和平奖。
作为总统,卡特令政治远离血腥;作为诗人,他让读者感到温馨。读罢卡特,我长久地沉浸在他的世界,忘不了他诗歌中浸润着温情怀念的乡土和人物。
卡特的故乡在美国南方,是一座称作普兰斯的县城。那儿曾经是印第安人的领土,后来变成了黑白种族对立的世界,如今充满了温暖与和谐,大家紧密依靠,兴衰与共,平等而自由。“镇市虽然很小,/我们珍视它为庇护所、朋友和家乡。”那儿盛产花生、棉花和玉米,有着卡特家庭的农场。小卡特在那儿快乐地成长,挖卖花生,狩猎负鼠,垂钓鳟鱼。
蕾切尔是卡特家乡的一名黑人妇女。她和丈夫住在农场上,与卡特为邻。她矮小文静,自尊要强,是一个干农活的能手。小卡特喜欢蕾切尔,看她干活,听她讲话,跟她钓鱼。她用七根竿子捕鱼,然后送一些鱼给小卡特,放进他的鱼袋里。在家人外出后,小卡特宁愿离开自家的大房子和羽绒床,去蕾切尔家吃粗茶淡饭,睡破屋外的玉米壳。后来,卡特在《蕾切尔》中万分感慨地写道:“那些日子是我所知道的最快乐时光。”
罗莎琳是卡特的发妻。两人伉俪情深,几十年如一日。在卡特总统就职典礼上,两人破例地挽手游行,成为一段佳话。在卡特笔下的《罗莎琳》中,“她常常微笑,鸟儿们/感到不再需要唱歌,或者/我也许没听见它们的歌声。”“当她的害羞消失、头发变白,/她的微笑依然使鸟儿忘记歌唱/也依然使我忘记听见鸟儿的呢喃。”罗莎琳的微笑看来的确不凡,同样不凡的是卡特的爱情。即使爱人满头白发,他的爱一如既往。这样的爱情诗句不禁叫我想起悲情诗人叶芝献给莫德・冈的《当你年老》。显然,在爱情上卡特比叶芝更幸运。
当卡特诗集在美国面世的时候,有人在《纽约时报》发表书评,称卡特为“平庸诗人”,写诗不知跳跃,没有情感的多维空间,缺乏独特的个人语调。这样的批评纯粹出于技巧考虑。我认为,卡特诗集的魅力源于感情真挚而不乏回味。卡特的真情流露让我们见识了一个总统的内心世界,他的怀念、歌唱和感悟都具有一种引人向上的力量。他不是职业诗人,不擅眼花缭乱的技巧,但是,他的某些篇什由于散发着人性的光辉足以长久地感动读者,带来陶冶。因为我相信,正如卡特所讲,“艺术最好从不加粉饰的事物中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