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84年前那个五月初五,三闾大夫屈原头戴切云的高冠,身佩陆离的长剑,纵身跳进洞庭湖畔的汨罗江。激起的水花溅满了三楚大地,润泽了两千多年中华文明的历史,也渗入了我们的血液。
我的目光无数次在我们祖邦的版图上,寻觅追索一个伟大灵魂的踪迹,循着那条细细的蓝线,从湖南东部滑向西部,触摸那两个神
20多年前那个端午节,在一本诗歌期刊上,蓦然得见一幅彩墨画《屈子行吟图》,是画家范曾的大作。秋风起兮,芦苇潇潇,层云低暗,屈子行吟泽畔。诗人仍然身佩长剑,散发在风中飘起,双目望向远方,那是他深爱的楚国啊……此画令我怦然心动,遂抽笔写下这样四句:
切云高冠何处寻?汨罗滚滚离骚魂。痛吟肺腑踏波去,龙舟千载唤斯人!
是啊,差不多两千三百年了,那巍峨入云的高冠,那洁白如玉的灵魂,我们到哪里去寻觅?翻翻古来的典籍,历代钦定的蒙学经典“四书五经”之列,可曾有屈骚的名字?统治者怎么会喜欢这位洁身自好一身硬骨、上天入地追求真理的愤怒诗人?怎么会喜欢这样一位“哀民生之多艰兮长太息以掩涕”、有着“玩命”精神的改革家和政治家?甚至,我们细细分析,屈原精神虽然可以和儒释道互补,但其生命哲学不但与孔孟不同,与庄周也是不尽相同的。屈子浑身是火,是雷电,是愤怒。因此,他不会像儒家那样“有道则仕,无道则隐”,也不会像庄周那样使心灵的力量超拔于混乱之上,做无所待的“逍遥游”。面对混浊的现实,他执著于一种极端,“众人皆醉我独醒”,知其不可为而强为之,就只能轰轰烈烈地死去!恩格斯尝言:“愤怒出诗人。”此语证之屈原,然也。
可是,这样一位孤独傲世、特立独行的诗人、哲学家(冯友兰评语),两千多年却一直受到华夏子孙的拥戴,民间不但流传着那样多屈原的传说,从三峡、三湘到三楚有那么多屈子的坟墓,而且还有一个专门的日子端午节,全民族纪念自己伟大的诗神,其原因何在?
归根结底,这是屈原诗化了的道德人格和思想精神,熔铸在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产生的超越时空的伟力!因此,在中华文明史上,世世代代,呈现着值得关注的精神文化现象:一方面,从司马迁、李白、苏轼、朱熹到梁启超、鲁迅、闻一多、郭沫若,到当代的余光中,这一代代知识分子的精英们,以屈子的精神和人格和诗艺为自己追求的偶像;另方面,郊野城郭、寻常巷陌,亿万百姓,一年一度,自发地以独特方式纪念自己心中的民族之魂。龙舟千载唤斯人――这是全世界流传最久远、规模最盛大的悼念!
这力量,谁人能够匹敌?1940年端午节,诗人光未然(张光年)朗诵了他的长诗《屈原》:“汨罗啊,滚滚/将我这满腔的悲愤/埋葬/在你滚滚的江心吧……”这是我从张氏一部诗集里读到的。那诗集的《后记》里说:“《屈原》曾经在重庆文艺界举行的第一届诗人节晚会上朗诵过。”于是,我知道,中国在1940年曾有一个“诗人节”,并且就是屈子的祭日!
1942年初在重庆首次公演郭沫若历史剧《屈原》,山城沸腾,17天卖座30万!诗情磅礴的“雷电颂”震动全国,影响至今。《屈原》成为我国抒情历史剧的百年经典。那是屈子的爱国痴情在20世纪民族危亡时刻爆发出的精神能量。
20世纪50年代初,全世界隆重纪念“世界文化名人屈原两千二百三十年忌”。就是那时候,我们那个边地小城也感受到了屈原热,我买了第一部《离骚》。到现在,屈骚伴我五十余年了。
20世纪70年代,诗人余光中身居美国,心思汨罗,写下了名句:“蓝墨水的上游就是汨罗江!”一个华人子孙,不论走到世界任何角落,身揣一部《离骚》就还怀着他的祖国。
1991年,在我们跨入历史新时期的第二个十年之始,召开了“屈原与中国传统文化”全国学术讨论会。大会极一时之盛,多学科学者的介入,把屈学研究推向了一个新阶段。屈原太独特了!屈原之魂深深牵动着中国的传统文化,影响了世界的东方。学人们称颂屈原是伟大的“东方诗魂”。
进入21世纪,社会急剧转型、文化多元碰撞、精神力量的消解,出现了“众神狂欢”的文化现象。屈学,也一时显得沉寂,甚至偶而也发出过不和谐的噪音。但,我毫不悲观。数年、数十年和数千年比,只不过呼吸之间。经典,却是永存的,屈子自由独立之精神,也是永存的。他不单属于我们这个民族,他还属于这个世界。
切云高冠何处寻?在历史的深心里,在民族的记忆里,在端午节龙舟竞渡的呐喊声中和家家户户包的粽子里,在屈子灿烂迷人的诗篇里……那是中国传统文化一个坚硬的内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