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麦哲学家日兰・克尔凯郭尔狂热喜爱两样东西:天空的飞鸟与原野的百合。因为它们身上有一种“神圣的缄默”。
谈及这两样东西,他还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你应当重新成为孩子。”
现代文学史上,张兆和是一位被深深遮蔽掉了的作家。她一生的低吟浅唱,使得她像天空缄默的飞鸟与原野缄默
自存在的元意义而言,作家与作品的最高境界,就是重新回归到孩童的境界――以孩童来自天性的勇气,去质疑这个已被全面物化了的不可救药的世界。我指的是那“一种自我完全舒展的状态,其中蕴含着由心灵的澄明而显现出来的生机”。张兆和作品的意义,就在于告诉我们,一个教养上乘的女子,如何以一种简约而澄明的孩子般的态度,于面对起伏明灭、叵测无常的历史的同时,转身来面对匮乏无趣、庸常花俗的日常生活。与丈夫沈从文对断井颓垣之历史的怅惘感喟不同,她的“二小”“招弟”“小还”“玲玲”们,于憨朴纯真背后更有一种干净与坚韧,进而引导我们窥见了如何描述“活着”、甚至干脆如何“活着”的哲学。
一部现当代小说史,要么拼命烘托那些自居为历史使命的“气吞山河”的庞然大物;要么就去记录那些最终皈依了日常生活的沉沦者。我拒绝阅读当代小说的理由很简单――有些作家总在告诫那些被存在的痛苦吓得无所适从的读者:何妨用取消行动来取消失败!或许他们是想展览这一幅被秩序钳抓着的耸着身子的爬虫群图景使读者羞愧,激怒读者,刺激读者去查究吞噬成长的琐碎生活背后更深广的生存匮乏根源……我并未看出这样的企图,看见更多的是对人生目标感与成就感阙如而产生的挫折与焦虑的抚慰,更多的是对热也好冷也好活着就好的蚊虫般的生命的讴歌。盘点一下今天中国人的生活世界,无处不见粗鄙的欲望对人的鞭策与奴役,抑或人对日常生活的无条件投降!张兆和文字呈示的孩子气般的安谧,实在是对当下这些颇具“笨伯”气质小说的无声的讽刺。
作为一个反证,张兆和作品表明在一个“祛除巫魅”(一切终极与崇高的价值从公众生活中隐退)的世俗化生活世界中,有一种文字,有一种生活,有一种人,以圣埃克苏佩里般的寓言姿态,以汉语的面目呈现过。当代文艺印兆的那个韦伯、舍勒、马尔库塞、安东尼・吉登斯等西哲所担忧的现代性困境的中国版本(一方面是物欲的无所不能;一方面是超验精神大面积萎缩)不会因为张兆和的出场而出现任何挑战。因为张兆和的被重新认识,根本无从如顾准、陈寅恪“出土”那样构成一场文化“事件”。
可能是个误会,因为没有几个人喜欢通过读书彻底消灭自己的贪嗔痴,大家要的是《读者》式的按摩心灵的小品文,不要灵魂的撕扯冲突,不要日常生活被“重述”的旨趣。但不可否认,一定还有人喜爱张兆和这样的“异数”……真搞笑,张兆和竟然成了“异数”。
《与二哥书》(中国妇女出版社),是历史上张兆和作品首次完整出版,因此意义非同寻常。
其中不少篇目是与沈从文先生的唱酬(他俩的爱情简直是传奇,读读张允和那篇《半个字的电报》吧,简直要羡煞年轻人),但自成机杼,所以从品质上说,与沈从文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