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必借方能读,是相当著名的论断。不过,这是有书而不肯或者暂时不肯读之人藏拙的伎俩,自然也是几乎所有家中有书之读书人的通病。既是通病,足见多得,否则古人也不必专门作文拿此说事了。
至于家中没书之人的借书来读,大约是该另当别论了。匡衡是新旧版励志类教材中经常提到的勤学榜样。他是个穷人,家
以如此的经济能力,小匡家自然是不大有藏书的,所以他必须依靠借书来满足自己汹涌澎湃的读书诉求。早听说有位财主人家,藏书多多,而财主本人,却不识字,所以他的名字具有象征意义地叫做文不识。这样的搭配,正应了那句话:有钱的没文化,有文化的没钱。
以一介穷汉贸然登门借书,成功几率几乎为零。小匡当然晓得这个道理。但书的诱惑对他而言,又是一个按捺不住禁止不得挥之不去的要命情结。所以他只好采取迂回的智取手段,来完成自己的欲望。穷人唯一可以拿得出手的,只有力气,小匡也只能从这里下手。钻头觅逢,他终于寻得到文财主家打工的机会。不过,作为出卖力气的佣工,他的条件是绝不获得报偿。文财主动问之下方才知道,穷汉希图的是:愿得主人家书遍读之。
穷而好读,即便在书上所说道德水准超越今天的往昔,也是败家子一样的痴。所以朱买臣的老婆才因此对砍柴不忘读书的老公绝望,选择了于女人不大利好的离婚退路。至于后来老朱竟然因读书发迹,则是谁也料想不到的狗屎运临头,于大众话语下的一般共识,并不构成颠覆性的改写。然而,上天有好生之德,财主也难免有道义之举。文财主听了小匡的话,大加感叹,居然就源源不断地供给小匡读书的弹药。狗屎运在读书的励志个案中,光顾的频率总是那么的不可思议。
面对如此雄厚丰富的阅读资源,小匡如何调剂偷光蜡烛与司法部门及邻舍之和谐关系,鉴于书本记载的缺失,无从考证,但他的终于成就学问则是无疑的。譬如他最喜欢讨论被誉为本土第一部诗歌总集的《诗经》,乃至于追在别人屁股后边寻求质疑,导致别人只好绝尘逃命。
像所有类似故事一样,小匡后来从基层做起,一步一个脚印地进军高端领域,终于拜相封侯,博得好大一场富贵。史书上说,以十年之间,不出长安城门而至丞相,岂非遇时而命也哉。
诚然,同是故事,也不一定都是一个模式。譬如小匡的招数,有人就不屑去做。后魏的时候,有个叫崔亮的,和小匡一样是个穷汉。大约因为名字里有个亮字,所以不曾有开凿墙壁偷光的掌故。大约也因此,他只能靠为人抄书糊口。他有个叔伯兄弟叫崔光的,投靠在当朝权臣门下,便劝兄弟放弃抄书,改去投奔权臣。理由是,那人家里有许多书,可以趁机来读。这理由动机纯洁,目的高大,不料却遭到老弟的断然拒绝,他说道:弟妹饥寒,岂可独饱?自可观书于市,安能看人眉睫乎!
如果说弟妹们的饥寒,投靠权臣之后一样可以养活,因而独饱云云有些牵强的话,不肯看人眼色而屈尊读书,却是一个大大的吊诡,尽管其中颇有些读书人才应该具备的硬气,却迥异于其他此类故事里为读书甘心受窘的惯例。
说起来,史书上的确不乏登门借书而成饱学的案例,但真正穷而好学的人,像崔亮一样以观书于市来满足阅读的欲望,恐怕才最是惠而不费的借书正途。远比崔亮同学出名的王充,未发迹时,走的也是穷汉小崔一路的书肆阅读。而既然崔亮同学不屑看人颜色读书,以及王充传记中并无因此读书而遭际相关困境的记录,也同时可以证明,那时的书店里,老板是不会给蹭书读的穷书生眼色的,这起码也给读书种子们留下了一条生路。
至于崔同学不愿放弃的抄书,原是许多读书人的谋生手段。三国时的阚泽,农家赤贫子弟,读书所需的纸笔费用,便是凭此攫得。而每当抄完一书,也即诵读透彻,又是他的额外收获。不过,这样的收获必须具有超常的脑筋,否则这世上最有学问的就是校对人员了。
仿佛硬币的两面,也不是人人都像阚兄弟那样对抄书的枯燥繁剧甘之如饴的。《后汉书》里说,班固的弟弟班超,跟随哥哥到洛阳后,兄俸不足养家,生活所迫,去为官家抄书养活老母。他却不能因此享受饱览的乐趣,反而手酸之际,丢下秃笔,喟然叹息,以为大丈夫就该像张骞那样,立功异域,以取封侯,怎么能天天在笔砚之间盘桓呢。
这是投笔从戎的嫡亲由来,但当时却遭到在场同行的嗤笑,但小超兄弟也像当年慨叹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陈涉一样,以一句小子安知壮士志哉予以回复。后来当然是小超兄弟果不妄言,弃文从武,威震西域三十年,裂土封侯,赢得生前身后的一片景仰。
自然,借书一案,借书之人无论事后富贵发迹得逞与否,都无疑是当之无愧的受惠者;但作为施惠者的被借人,除了或许在记载或者口碑上留下某些无甚实惠的好名声,以及如润之先生那样在还回书的天头地脚处馈赠许多批注之外,便再没有什么回报了。如果非得找出回报的例证,也未必是他们的真心所愿。譬如写了《胡笳十八拍》的蔡文姬之父蔡伯喈,家中藏书数万,曾经选出好几车借给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后来王粲的儿子被指为参与谋反,杀头之余,老蔡大叔的书竟然也悉数纳入了王粲侄子的囊中,真真是没处说理也。
这样惨痛的教训,无怪后来的读书人,连有借有还再借不难的客套都一概蠲免,耿耿要用借书如借命的拼死要挟来严防死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