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为小凤仙 |
一说,小凤仙重回陕西巷的云吉班,先是遭到了逮捕,放出来之后,云吉班一下子顾客盈门,因小凤仙和蔡锷将军的风流韵事,让小凤仙和云吉班一起名声大噪,馋腥的人不少,都想分享蔡锷将军的同靴之乐。这一点,和赛金花非常相似,无论是在状元郎洪钧死后,还是在德军元帅瓦德西走后,赛金花在风月场上的生意,都因有洪钧和瓦德西而越发的红火。她们两人这种命运的相似,说到底,是世俗更是历史还是只把她们当成了“二房”,而从来没有登堂入室,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主角。趋之若鹜的人们,与其说是为了和她们销魂,梦寐以求的是性欲的发泄,消费她们的肉体,不如说是消费她们以往的那些往事,是一种集体的意淫而已。
这一说的后续发展,令蔡锷将军的部下尤其不容,认为小凤仙败坏了蔡将军的一世清名,小凤仙为维护蔡锷将军的名声,表示自己将为蔡将军从一而终,自此闭门谢客,不久便离开了八大胡同,漂流四海,不知所踪。
另一说,小凤仙一身素衣,送两副挽联,到上海参加蔡锷将军的追悼大会,在追悼大会上,悲恸至极,哭得晕倒在地,被一位叫做苏芸的小姐发现。苏芸是《孽海花》的作者曾朴的学生,也是小凤仙的朋友。她把小凤仙搀扶起来,安顿好,等小凤仙苏醒过来,两人相约回北京后再作详谈,谁想等苏芸回到北京,到陕西巷的云吉班里找小凤仙的时候,已是人去楼空,只留下一封绝命书。
相传这一说后面的发展,是小凤仙离开八大胡同,又来到前门火车站,坐上了开往天津的火车。这路线,这地方,这火车,都是这样的熟悉,不久之前,她便是牵着蔡将军的手,走过这一程。旧地重游,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如今,惊风落叶,飘零客心,她和蔡将军还能够像从前一样吗?独在异乡为异客,人自伤心水自流,坐在开往天津的火车上,独自一人,怦怦的心跳和着车轮撞击铁轨的隆隆声一起轰响,她越发伤心难耐,上一次坐在这里,即使情形紧迫,甚至性命攸关,身边还有蔡将军呀,如今,车上和窗外的一切熟悉景物,却要自己独自一人凄然面对,心里真的是痛如刀绞。她便下定决心吞安眠药片自杀。赶巧那天火车出了事故,颠簸摇晃的车厢,颠洒了她的药片,让她活到了天津。
或许是蔡将军让她不死吧,她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一说,她活到了1954年;一说,她活到了1976年。总之,她活到了新中国建国以后,一生跨越了几个朝代。
据说在天津,她先嫁给了一个奉系的师长,然后随夫来到了沈阳,日本统治时期,这位师长成了汉奸,她的命运随之起伏。1949年,解放前夕,她再次嫁人,嫁的是一位大她五岁的姓李的锅炉工(也有说是嫁给姓陈的一个厨师)。李年轻时曾经在张大帅府上做过事,那时,小凤仙常到张大帅府上看赵四小姐,李认识了她,便有了这样的一段姻缘。和李结婚时,小凤仙大约50开外。那时,李带着一个14岁的女儿,小凤仙很喜爱这个孩子,待她如自己亲生的一般。
小凤仙从此在沈阳一间破旧的平房里,过着普通人的普通生活,谁也不知道她的过去,她和蔡锷将军的往事,落花流水春去也,深深地埋在了往昔凋零的日子里,连她自己也快要忘却干净了。
生活是安定了,但日子过得却很艰难,小凤仙只好给一个姓张的干部家当保姆,自己给自己改名叫张洗非。这个名字改得颇具新时代的含义,她已经彻底和过去告别了,而且,她把自己的往事都看成了需要改正的“非”了,那么,燕青和李靖,以及她一生最爱的蔡大将军,都不再是英雄了;而她自己便只剩下了妓女一种身份,而羞于提起了。世事的变迁,能够让再坚硬的心水滴石穿,也能够让再细软的心磨出厚厚的老茧,沧桑的变化,让人心和是非跟着一起变幻无常。
1951年,小凤仙听到这样一则消息,梅兰芳带团到朝鲜战场为志愿军演出,要路过沈阳。小凤仙就用张洗非这个名字给梅兰芳写了一封信,问候梅兰芳之后,问他是否还记得她(幸亏她在信后又写上了小凤仙的字样,要不梅兰芳真的不知道这个张洗非是何许人也),她希望能够在他经过沈阳的时候见他一面。梅兰芳收到信,非常吃惊,因为自从小凤仙离开北京,几十年来销声匿迹,谁也不知道她的下落,没想到她居然跑到了沈阳。梅兰芳对小凤仙十分敬重,他曾经说过类似这样的话:人家豁得出性命和袁世凯干,而我们只能在舞台上唱唱戏。
梅兰芳来到沈阳,住在东北人民政府交际处的招待所,他约小凤仙见了一面。据说,那一天,小凤仙穿上最好的衣服,带上锅炉工的女儿,一起去见梅兰芳。离开北京的八大胡同,她第一次向外人谈了自己的童年身世,自己和蔡锷将军的关系,当年又是如何潜逃到天津的。同时,她也向梅兰芳诉说了自己的难处。
我一直对小凤仙和梅兰芳这次会面很感兴趣。但是,留下的资料却这样的简单。我无法想象当时真实的情景。一个当代名伶,一个当代名妓,在过去的年代里,他们曾经有过相似的低人一等的经历(在过去优伶和娼妓是一个地位的),而新中国建立之后,优伶的地位明显提高,娼妓却彻底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之中。如果说过去,小凤仙和梅兰芳的地位相当,甚至因为她和蔡锷将军的那一段传奇而令人更高看一眼;那么现在,他们之间的地位,已经差出十万八千里。为什么小凤仙还要找梅兰芳呢?凭着她侠女一样的性格,她已经隐姓埋名那么多年,多少难熬的苦楚日子都过去了,她从未想过手心朝上求过人,为什么这一次要向梅兰芳求救呢?
我只能这样想,她一定是到了非常困难的时刻。
而且,还有这样的一个细节:她特意带着老李那个已经16岁的女儿。她一定是为了这个孩子啊,尽管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
每当想到这些,我的心里都会惊惊地一颤。小凤仙,一个过去的青楼女子,她的心却是怎样的啊。并不是除去巫山不是云,并不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并不是所有的青楼女子都是一样污浊的人生污浊的心啊。
梅兰芳一定认真听完了她的讲述,而她的讲述一定是有节制的,而非一般女人“痛说革命家史”一般的哭哭啼啼和絮絮叨叨。梅兰芳认真地帮她找了当时东北人民政府交际处的处长,这位处长正负责接待他。两个月后,这位处长帮助小凤仙在政府机关当了一名保健员(也有说是在政府机关的一家幼儿园工作,干一些负责发放儿童服装的轻松活儿),不管怎么说,她有了一份正式稳定的工作。她给梅兰芳写了一封表示感谢的信,梅兰芳没有给她回信,倒不是不礼貌,而是有意在保护她,不愿意引起人们对她的注意,怕节外生枝。在那个一切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小心不为过。关于小凤仙对他讲的一切,除了对身边的秘书许姬传讲过,梅兰芳没有对任何人提到一丝一毫。梅兰芳一生到死都为小凤仙恪守着秘密。
晚年的小凤仙,生活说不上多么幸福,却也说不上如何悲惨。一代名妓,从清朝活到民国,又从民国活到新中国成立以后,应该是绝无仅有的奇迹。如同一座桥,虽然算不上多么雄伟,却跨过了三道大河。
锅炉工去世之后,她和他的女儿一起生活。她爱喝酒(大概是在云吉班里和蔡锷将军一起开怀对饮时练出来的酒量),她爱听评书(这是在八大胡同里养成的习惯),她爱干净(这是她唯一可以保留的品性)。她有一个柳条箱,据说是当年住在八大胡同时,在前门大街的一家杂货店里买的,她就是带着这只柳条箱,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八大胡同,离开了北京。在颠沛流离的日子里,她丢了许多东西,惟独留下了这只箱子,总带着它四下飘零。谁也不知道这只箱子里放着她什么样的宝贝,她从来也不拿出来给别人看。只是在偶然的时候,她会自己一个人,打开箱子,悄悄地看,看过去的岁月,看自己的青春,看一去不返的乱世传奇。在那些黯淡的日子里,也许,只有这样偶然的灵光一闪,惊鸿一瞥,让她多少有些安慰,也引起她久久未有的感慨。她掀开了历史尘埋网封几乎被人忘却的一角,她掀开了自己含泪带笑神秘而苍凉的一隅。
有说她在政府机关(不管是保健员还是幼儿园职工)工作了刚刚一年多的时间,就患上了老年痴呆症,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于1954年去世。据说死前她一直张着嘴想说话,却呼吸困难,怎么也说不出来了,七天之后,才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撒手人寰。她没有任何一个亲人,谁也不知道她最后想对什么人说些什么话,她把自己的一切都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对她的出生年份历来说法不一,有说她生于1900年,也有说她生于1898年。如果是1954年去世,她活了大约不到60岁。
也有说她死于1976年。这该是一个奇迹,因为她居然熬到了文化大革命时期。
据说,那时候,锅炉工的孩子嫁了人,家中只剩下她孤独一人,一个好心的邻居把她接到自己的家中照料她。有一天,她听广播,里面正说她和蔡锷将军的事情,开头,她有些茫然,觉得恍若隔世,不知今夕何年;渐渐地,一种“霓裳舞曲浑抛却,独自花间扫玉阶”的感觉袭上心头。光阴似箭,红颜已老,韶华难留,一晃到了珠落玉碎、蕙怨兰愁的地步,本来以为往事早都忘记,谁想却还是这样须眉毕现地突然和自己撞个满怀,她禁不住潸然泪下。邻居非常吃惊,忙走过来问她怎么了。离开北京的八大胡同半个多世纪了,她第一次情不自禁对人说出了自己的身世,指着戏匣子说:“那里面说的就是我的事情啊!”然后,她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对邻居说:“你一定替我保守秘密,不能对外人说啊!”那邻居早在那里惊呆了,望望她和戏匣子,不敢相信一切是真的,只是一个劲儿地点着头。
据说,她是在上公共厕所的时候,突然脑溢血,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起来,并没有遭什么罪。那个公共厕所就在她自己家旁。
如果是1976年去世,她活了70多岁。我国传统讲究五福,即寿、富、康、德和善终,她的一生虽然算不上富贵、健康,也说不上长寿,起码占着其中的德和善终两样。对比她的那些沦落风尘的姐妹们,她应该算是福气之人了。
(本文摘自《八大胡同捌章》,肖复兴著,作家出版社2007年6月第一版,定价:2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