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阳》中的苦是一个人独对自己，不仅那些外在的关切变成打扰，甚至那些自上而下的救赎也变成打扰，就是一个人在黑暗里摸索，哪怕精疲力竭，也未见得看得到一缕微
光。
和许多抱定一年一部新作计划的导演相比，韩国导演李沧东的作品只有屈指可数的四部,一般都相隔两三年。《绿洲》与《密阳》间隔四年之久，恰好是他做韩国文化部长的长度。以他卸任之后就急奔《密阳》而去的状态想象，这个故事长在他心里时间应该不短。
《密阳》的英译名可以直译为“秘密的阳光”，这是个惹人联想的片名，但若有前三部片子的观影经验在前，大概谁都不会轻易地望文生义。以味道形容，我以为李沧东的电影是苦的，苦到肝肠寸断，苦到崩溃连着数次崩溃，苦到男女相悦，也无法唤起观影者的感官享受，这就是他2002年的《绿洲》与2000年的《薄荷糖》带给我的印象。所以，一部《密阳》以平静的叙述开启它的故事，我仍有丝丝的不安。
韩国松江浩的国道边，一辆抛锚的车子停在那里，前玻璃窗映着外面的蓝天，正是烈日当头的时刻。一个少妇忙着打电话救援，很快，救援车载着她和儿子驶向密阳，少妇问开车的司机金宗灿（宋康昊饰），密阳是个什么地方？没等回答，她自己就给了一个解释：密是秘密的密，阳是太阳的阳。那就是秘密的阳光。
少妇（全度妍饰）是一个失去丈夫的人，密阳是她车祸身亡的夫君的故乡。她在这儿办钢琴班，慢慢开始生活。与《薄荷糖》中男主人公一开始就明显精神异常不同，少妇心态平和，情绪稳定。甚至当药店女售货员递给她一本基督教教义嘱她阅读时，她也只是敷衍地拿着。有无数的细节可以证明她在努力融入这里的生活，比如她会善意地提醒服装店的店主，最好将门面刷亮一下，也许会赢来更多主顾；她去参加儿子的朗诵会，家长们的聚餐会，与大家都相处融洽；她还四处找人看地，表示自己想买下一些房产，省得钱留在银行没有用。眼见着她就要在这里扎根生活，突然间绑架的事情就发生了。紧接着是儿子的死亡。在《绿洲》中饰演患重度脑麻痹症女主角的文素丽曾说：李沧东这么会折磨演员，是要下地狱的。我不知道这句话全度妍是否也能感受得到。但她真的算是掉进苦缸里了。她的悲戚与苦痛不是火山迸发、山洪奔涌的那种，而是被搅进肠子深处无法翻转的痛。它们虽然也向胸口涌着，涌着，但就是倒不出来又回不去，变成了一阵阵的抽噎倒气儿。需要一把外在的钩子将它抽吊出来，但必定是带血带肉的，所以听着她在教堂里面旁若无人地哭，你是会原谅她镜头一转的微笑的。甚至会觉得，那个为孙子离去而嚎啕大哭的奶奶，对儿媳当时没掉泪的指责很没道理――能瞬间释放出来的痛已接近救赎，怎会来得那么迅速？少妇是在教堂里放声痛哭的，她也便沿着救赎之路走了下去：信仰上帝。也祈祷也唱诵歌。人群中的她始终面带微笑，又笑得有些可疑。果真，独处屋中，她还是难忍悲戚。然后她就表示要去教导所了，因为感到了上帝的恩惠，她要对那个杀人犯说声宽恕，但真正面对的情形却让她精神彻底崩溃：那个罪犯面容安祥，神情平静，他说他已经向上帝忏悔了，而且上帝已经原谅了他。
上帝如果就此原谅了他，那么她作为受害人的原谅又有何意义?她昏倒在车旁。醒来后行为开始变得激烈。在安静的教堂她猛拍桌子，在众人做仪式时，故意将一张聒躁的CD放进去，宣告着她的“我不相信”。她还试着在性上放纵自己，用砖头砸教友的窗玻璃。在将自己的恐惧放到最大的同时，她坚拒着一切安慰，哪怕是以信仰的名义。
她因此而住了院，后来又出了院。出院的生活并没多少改变，至少她还依然生活在那个小院里，那个对她关怀备至的金老板还是会时不时到来。导演李沧东说：这是个openingend，故事尚未结束。
在电影《薄荷糖》中，李沧东一开篇就让男主人公迎着火车自杀，他没有给这个崩溃的男人任何活下去的希望。而在《绿洲》中，他又以极致绚烂而又折磨人的方式演绎着两个边缘人的恋爱童话，甚至在刑满释放的男主人公因为心爱的女人再次入狱后，他也同样为那个口眼歪斜的女人留下了期待。《密阳》的结局正好处于这两部片子的中间地带：我们只看到密阳小城的一道阳光，定格于院内一小片阴地上，并不知道它将预示什么。
第一次看这部影片，我的心被撞击，是在教导所少妇和杀人犯对话的那一刻。这个有力转折决定了故事的走向，不可能像韩国另一部电影《春天花会开》那般温情脉脉（尽管我在看那部电影时，同样会被一些温暖盈怀的细节打动，然后感受到男主人公精神的复苏与灵魂的喜悦）；同样的，它也并没有沿着宗教质疑的道路执着叩问下去。在最激烈的地方故事似乎绕了个弯儿，这是我稍稍不解之处。
第二次看时，故事的脉络已经了然于心。我格外观察了那个杀人犯行动之前的神情表现，没有任何破绽。也就是说，并没有悬疑的扣儿在考验观众智力，罪恶就是来得如此不经意。所谓露富与祸从口出，都是事发后的教训总结，以手机的方式谈一些跟钱有关的事情，在我们的生活中最寻常不过。这个突然事件甚至也没有给密阳这个小城带来多少耸动。显然这也不是李沧东的重点。那么重点还是一个字：苦。《绿洲》中的苦，还能见到沟通的努力，《密阳》中的苦，便是一个人独对自己了。不仅那些外在的关切变成打扰，甚至那些自上而下的救赎也变成打扰，就是一个人在黑暗里摸索，哪怕精疲力竭，也未见得看得到一缕微光。有谁愿意密切跟随与注视这个艰难的过程？大概就只有那个卑微而心怀爱意的金老板了。李沧东曾强调说：宋康昊饰演的金老板其实很重要。我看第二遍时同意了这个观点，它是李沧东的另一双镜头眼。谦卑而有温度。
影片接近结尾处，又回到了“密阳是个什么地方？”的追问上，是金老板第一次给出答案，也接近李沧东本人的。答案以一种稀松平常的口气说出来，就是：“有人活的地方都一样。”那意思无非是说，纵然我们可以给予密阳无数诗意的想象与联想，它也无法成为一个特别之处。一个看似可以选择遗忘的地方，未必能避免新的事情发生。密阳的阳光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也许那就是千百年来人都明白的秘密：有人活的地方都一样。
道理虽如此，一个柔弱的灵魂却注定要在黑暗中寻求自己的光，寻找自己继续活下去的理由。能不能找到？有许多动人的影片给出了动人的答案，比如《绿光》、比如《春天花会开》，但李沧东关注的是这个寻找的过程。他甚至认为，答案是脆弱的，有时经不住推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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