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攻读电影的人都尝过写英文剧本的苦头,那几年,我主要做的就是发展剧本的工作:自己写的,找美国编剧润饰?合作的剧本就有好几个;别人的剧本,请我以导演身份改写的,也有几个;自己的构想,找美国
这些剧本的初稿,若有人喜欢,就叫你改写,三番五次地修稿,这样一两年耗下去,不是无疾而终,就是继续发展,预算从美金60万到700万不等,这是美国所谓的企划炼狱(development hell)。据说平均一个本子从初稿到开拍要缠斗五年,那还是指千万分之一顺利拍成的剧本。
那时期每隔一阵子,就有人说,看到我的学生片,很棒,我们来谈谈怎么合作吧!因为经纪人会把学生片拷贝一大堆,送到各公司去推销。
就这样,一个计划不成,另一个计划又来了,总有几个在进行,所以老不死心,人像是悬在半空中。
直到1990年暑假完全绝望,计划全部死光,锐气磨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要不要回台湾?老是举棋不定,台湾电影那时也不景气。
1980年初,台湾新电影崛起,但后来受到商业考验,开始消沉。这段期间我跟“中影”洽谈过,企划小野?吴念真虽然好意热心,但讲话都很低调:“没什么希望!”当时真是一筹莫展。有时惠嘉看到我精神上有点吃不下来,就会带我出去吃个饭,那时我们最奢侈的就是去吃肯德基,老大阿猫就说:“我们去吃老公公炸鸡。”
平常我在家负责煮饭、接送小孩,分担家事,惠嘉也不太干涉我,我们经济不够宽裕,所以我也不太愿意进城。
我天天待在家里很无聊,有时间就看报纸练练英文,也没什么进步。我这个人是有片拍就来劲,没片拍就没劲,所以惠嘉说过:“他不拍片像个死人,我不需要一个死人丈夫!”如果有案子做,我就会很高兴,到城里找人写剧本,自己做研究,很来劲。如果我看起来很忙,她就不来管我;如果看我从早到晚呆坐在那儿,她就会问:“你到底在干吗?无聊的话找个事做,不一定要是赚钱的事。”
就这样耗了六年,心碎无数,却一直怀着希望,久久过一阵子,你会看见某位同学时来运转,当然大多数都是虚度青春?自怨自艾地过日子。
当年我就很怕自己像闽南语歌《烧肉粽》歌词里所唱的:“自悲自叹歹命人,父母本来真疼惜,让我读过几年书,毕业之后头路无,暂时来卖烧肉粽……”自怨自艾,久而久之竟不知不觉地就叫卖了一辈子的“来呷烧肉粽”。所以我就赖在家中,不肯去做赚钱的工作。我若是有日本丈夫志节的话,早该切腹了。
毕业快六年,一事无成,刚开始还能谈理想,三四年后,人往40岁走,依旧如此,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理想,于是开始有些自闭。
这期间,我偶尔去帮人家拍片,看看器材,帮剪接师做点事,当剧务等等,但都不灵光。还有一次到纽约东村一栋大空屋去帮人守夜看器材,好恐怖,真怕会遇上宵小或抢匪闯入抢劫。为了身份,还曾干过两天的剧务打杂,做得很笨拙,大家一看我去挡围观的人就觉得好笑,有个非裔女人见我来挡就凶我:“敢挡?我找人揍你!”我连忙走开,闹了很多笑话。后来我只好去做些出苦力的事,拿沙袋、扛东西,其他机灵的事由别人去做。
我真的只会当导演,做其他事都不灵光。
《推手》:第一次有人叫我导演
1991年4月10日,《推手》开拍。二十四天的拍摄期,一晃眼就过去了。以前拍学生片,单纯地只想把手上的剧本给拍出来。拍《推手》时,第一次感觉到拍电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以后我就这样过日子了。
那时第一次有人叫我导演,拿个木盒给我坐,飘飘然蛮过瘾的。
拍《推手》我是一毛钱都没赚到。“中影”给我的一整笔钱都用到影片里了。主景是纽约北Riverdale(河谷)区一栋灰木两层洋房,这是栋法拍屋,家徒四壁。美术设计远从曼哈顿的救世军搬来家具,布置之后,我看了觉得实在不像样,除了情商画家好友贡献两三幅作品充充场面外,再和制片商量补救,追加预算仍不够,只得从自个儿家里搬来大半的家具――结婚时的对联、锅碗瓢盆什么的,结果都在男主角砸厨房的那场戏里给毁了。后制时徐立功来纽约看毛片,到我家吃饭时,还奇怪我家怎么穷得连张餐桌都没有,我这才告诉他:“你没看到《推手》里那张被砸烂的餐桌?”
拍《推手》时,我第一次领会到,职业演员原来是这么回事,是王莱阿姨让我开窍的。
刚开始拍时,我不太敢要求郎叔、王莱阿姨,因为他们是老前辈,就随他们发挥。结果拍了几天,发现王莱好像不太高兴。
有一天,我终于鼓足了勇气跟王莱阿姨说我想要怎么样的感觉和表情,发现她反而高兴,觉得我有管她。我这才恍然大悟,演员是这样的,以后就懂得多跟她要求一些。郎叔为了饰演这个角色,赴美前在台湾跟着太极拳行家李丰章先生练了两个月的太极拳。而他也是这十年来,我拍的前四部华语片里唯一都出现的演员。
王莱和郎雄都是徐立功推荐的。一开始我很头痛谁来演老朱,因为台湾“新闻局”警告我,不能用大陆演员。我知道郎叔的戏好,可是我有十年没回台湾了,不知他现在的模样。在“中影”见了郎叔一面后,觉得他的架势和身段都行,就这样敲定了。王莱阿姨则只是在电话里谈了谈,到拍摄时才来纽约,其实她是女主角。
戏里的洋媳妇玛莎是透过试镜,从八十多人中挑出来的。“中影”鉴于两个老人,怕没卖点,所以希望洋媳妇找漂亮一点的。我则坚持别太漂亮,因为不太写实。结果《推手》美国市场卖不出去,听说就跟女主角有关,台湾看了倒很顺眼,但美国片商不认同,因为这是白人唯一可认同的角色,可是在片中又窝窝囊囊的,没什么作为,美国片商看了不爽。其实为了这个角色,詹姆斯还特别小修剧本,重写一场英文戏,也是着眼在打开国际市场。原来玛莎的戏还要弱,既无社交圈,也没有朋友,其实就是我窝在家里六年的写照,不过这次的实验没有成功。
王伯昭是我从美洲《时报周刊》上一篇报道里看到,通过该周刊联络上的。我很担心他的英文,所以花了很多精神盯他。
剧中杰米一角很难找,既要长得像混血儿,又要能讲中、英文,拍片时又得妈妈跟班,还得花一个月来演。没办法,只好央求大儿子李涵(阿猫)上场。那时候阿猫才六岁,眼睛很大,皮肤白,头发化妆上发油后黄黄的,可以冒充混血儿。
儿子煞有介事地说:“我考虑一下!”
我跟儿子说:“你帮帮爸爸的忙,要不然爸爸垮了,我们就得住到街上去!”他就怕了,说:“好啦,我帮你。”结果省了一个童星的麻烦。
头一天,李涵很紧张,老拍不顺,禁不住落泪,之后入戏和敬业的情况越来越好。在拍片现场,他还帮忙盯场。有一天,飞机飞过上空,突然传来一声“cut”,全场愕然,原来是躲在摄影机后面的李涵。他说:“拍同步录音,不是每有杂音就要喊cut?”我走过去笑着拍拍他的头,要大家重来一遍。妻儿都是义务帮忙,不过这一演,倒把儿子给演伤了。因为他喜欢规律化的作息,演戏打破他的规律,到今天,他还跟电影保持绝缘状态。
奥斯卡主戏登场
抱着平静的心情,我3月22日从加拿大飞抵洛杉矶,参加奥斯卡及之前的相关活动,这是我第四次入围,第三次参加奥斯卡。
颁奖典礼当天我带着太太、两个儿子于下午三点多抵达会场,这是我们一家四口第一次一起走红地毯。我穿着阿玛尼提供的西装,太太被我硬逼着放弃那套唯一的三宅一生黑礼服,挑了雷切尔・泰勒(RachelTyler)的燕尾服新装,足蹬高跟凉鞋,她只好抱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心情尽她的义务。结果半天下来把她累惨了,凉鞋的带子嵌进脚背留下好深的一道痕,事后她说:“真是痛彻心肺!”平常她都是球鞋一双就打发了。不过那天她还是全程陪伴我、支持我。
记得我第一次参加奥斯卡是抱着凑热闹、参加派对的心情来的,这次心理上多少有点准备。进场后大家坐一排,很有风度,颁奖前,镜头都会对准你,一宣布时,镜头刷的一下对准得奖者扫过去,就很现实!
当天颁奖典礼上,我主要的心情就是:希望一切进行顺利,平平安安度过,不要出什么纰漏。那天晚上,《卧虎藏龙》团队很风光,成为晚会的主题之一。从我们进场、就座、表演、得奖的反应,到上台领奖等等,整个实况透过电视立即传送到全世界十亿观众面前,面子十足。四个人得奖上台致辞,也都很拉风,好像一家人一样,谁得奖大家都跳起来,又抱又叫地为他高兴。整体来看,华人频频露脸,一会领奖,一会周润发、杨紫琼上台颁奖,李玟唱主题曲,马友友大提琴演奏,章子怡入场秀礼服……旗袍、西装、晚礼服等等都很称头。第二天报纸一翻开,赏心悦目,煞是好看!
那天晚上我们是先盛后衰,第一个奖项最佳美术设计由叶锦添拿下,之后是鲍德熹拿摄影、谭盾拿最佳音乐。当最佳外语片由朱丽娅・比诺什(Juliette Binoche)宣布“台湾,《卧虎藏龙》”时,大家也都高兴地跳起来,我先是拥抱坐在身边的太太,接着和工作伙伴们相拥祝贺,上台致辞时,我感谢美国影艺学院的肯定外,同时也谢谢工作伙伴及亲友。就这样,前面一直得奖,到了后半段就全部杠龟,是有些可惜。不过那种场合,很少想到个人,我想到自己的,就是上台致辞时别讲得乱七八糟,担心的就是这些事。
最佳导演奖公布的一刻,我没得,当时感觉只是有点奇怪,大家都回过头来安慰我,说没有关系,镜头照到我,我正在拍手。史蒂文・索德伯格(Steven Soderbergh)那边则爆出欢呼及掌声。我很抱歉没拿下导演奖,没机会再次上台用中文谢谢双亲及家人,太太则安慰我说:“没关系,人不可以太贪心!”事后也没什么侧面消息,因为这么多人投票,大概百分之六十五都是演员,原因谁也不知道。
其实一路导演奖的得与失都很意外,我是从拿下金球奖最佳导演后,才开始觉得角逐奥斯卡最佳导演有点希望。之后,没想到英国的BAFTA颁给我,美国导演公会又是我拿。导演公会的最佳导演奖很难拿,由内部成员投票,是个最核心、最男性、最白人的奖,听说是年轻一辈的导演支持我。拿了这个导演奖后,我心里才比较笃定了些,有了点信心。所以,奥斯卡是我唯一为“最佳导演”准备感谢稿的一次,结果反而没得。
身在人家的地头上,能拿下四座奖已经很不容易了,也算是为华语片争光了。奥斯卡73年来,毕竟这是亚洲电影第一次拿下四座奖。我觉得每个奖就单项来看都还好,包括最佳外语片,只因为华语片从未得过比较稀奇些。在我眼里,三个技术奖及十项提名来得更重要及有意义,那个面子比较大,是对影片整体制作的肯定。
这次总算是争了一口气!
(本文摘自《十年一觉电影梦》,张靓蓓编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10月第一版,3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