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施尼尔在狂欢节之夜,孑然一身,来到波恩火车站前的广场时,当他席地而坐,将吉他盘握胸前,拨动那心爱熟悉的琴弦之际,当“可怜的约翰教皇”的乐音反复奏响时……对这昔日的富家子,今遭的天涯客,本色的小丑人,心头居然不禁涌上一阵恻隐之情。人谁无苦,孰能不怜?王维那首《送别》说:“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
在二战结束后的年代里(大约到1950年代),战争文学、还乡文学、废墟文学等名词几乎引领了德国文学的潮流。这点,也是得到伯尔在内的多数作家认同的,他甚至说:“将我们同时代的人,诱骗到田园式的和谐宁静与安逸的景色中,未免过于残忍。”但仅仅停留在历史的沉重记忆中,是不能满足时代需要的;这点随着伯尔的创作,也可以得到印证。毕竟,时代的前进,是任谁也无法阻挡的。
伯尔不是那种具有史诗建构能力的大诗人,这从他的长篇小说的不成功可以看出来,《莱茵女流录》的失败就是明证。但他能从细微的历史真实中开掘出深刻的意蕴,见常人之所不能见,言常人之所不能言,这是他的独到之处。《小丑之见》正是这方面的代表作。1960年代的西德(这里专指1949-1989年存在的原西德),在经历了最初的政治混乱与战后大乱的经济重建之后,正逐渐复归于常态;而就文学层面来说,随着1950年代上代作家的辞世(托马斯・曼、布莱希特、贝恩等),也毫无疑问地宣告了新时代的真正开启。然则越是进入常态,现代性的基本问题则愈益得以彰显。伯尔是天主教徒,但他对天主教又充满质疑,而其根本则在于对家庭的态度。他认为《新约》对家庭的理解是乌托邦式的,因为“神圣家庭”并非真实,情欲与性欲都被排斥在外。耶稣关于家庭的大多论述都显示了一种敌视。在这部小说里,则以此为基础提出了这个很尖锐的问题:婚姻、家庭和孩子的教育是一种一成不变的社会结构,还是不断地在发展之中?这一问题,在其它小说诸如《早年的面包》、《丧失了名誉的卡塔琳娜・勃罗姆》等中都得到印证。
施尼尔与其父母的“仇怨”,固然有年轻人冲动易变气质的作用,但家庭本身的资产阶级氛围与限制也未尝不是重要因素。不过,离家过独立的生活也显然并非一条简单的“光明大道”,当小丑职业难以独立为生,而爱人玛丽亦黯然离去时,施尼尔的未来究竟在何方?如果说与家庭的破裂,主要是施尼尔的主动抉择;那么与玛丽的分离,则是天主教势力的过于强大。因为玛丽是虔诚之天主教徒,而施尼尔显然具有太浓烈的自由主义倾向,他只求真心相爱,却拒绝婚姻登记。这为天主教所不容,玛丽终究难以面对向主的灵魂,离开了施尼尔,而与天主教的头面人物齐纳普结婚。这一点在这段叙述中表现得很清楚:“从前玛丽不愿同我去罗马。当我提议去罗马时,她脸红了,她说到意大利可以,但不去罗马。”(第121页)道理很简单,玛丽为这种非法同居而羞愧,无法面对教宗。但爱人的想法与尴尬,施尼尔在意吗?他所有的,似乎只是对天主教不遗余力的冷嘲热讽:“不但对他们教会的优点感到自负,而且对教会的缺点也感到自负,对于每一个有几分才智的人,他们都巴不得使他立即改信天主教。”(第122页)
如此贬斥教会,当然与伯尔自身状况密切相关。虽然是信徒,但伯尔终究还是退出了天主教,只是为了拒绝交教会税。但他否定的是作为制度化权力的教会――作为垄断企业的教会,而并不否认自己的基督信仰本身。尽管如此,我认为他在小说里的安排,似乎缺乏对教会足够的“同情理解”。或则,这只是提供一个小丑的视角,一个偏激的、极端的、反社会的青年的视角,正如有论者所谓:“小丑之‘见’的核心就是:教会是与人性对立的。”
1960年代,对我们既如现实,毕竟过去的脚步未远,又是历史,因为它终究在沉重的烟尘中落下帷幕,再也不可复现。此书虽然立意在抨击天主教会,但西德社会生活的整体图景,仍是背后的框架背景,如警察缉捕队的故事(第107-113页)。就艺术手段而言,伯尔显然在尝试创新,现实主义立场之外,包括意识流手法的部分引入,回忆、联想、独白、象征等交替使用,其结构以三小时的情节涵盖全篇本身就证明了其求新的尝试。但总体来看,我以为这方面并不很成功,其优长似仍在德国小说的传统长项,以哲理思考而穿透问题,借施尼尔之口对当时社会的政治、法律、宗教、伦理诸方面的深刻批判,更见其大。
职业生涯中的小丑,并不就是日常生活中的小丑。而如施尼尔这样的人物,则是生命中能够大写独立的“人”。但即便强调其个性一面,也不宜过于夸张,毕竟,人是生活在社会中的人,“秩序”、“责任”这类德国传统价值理念,过于夸张固然会导致纳粹这样的梦魇,可若弃之若敝履,恐怕同样会导致自由主义的极端泛滥,这也是同样可怕的。所以,当我们对那广场上抚弦漫歌的施尼尔投去同情一瞥的同时,也不要忘记,如果此类“叛逆”积少成多、形成社会潮流的“反社会”,那又会是怎样的结果?近日巴黎的骚乱与蔓延,似乎做出了些微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