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十力先生是现代中国一位有非常意义和特殊地位的思想家。想当年,一本《新唯识论》,精思十载,语、文双行,甫出世就掀动了哲学界和佛学界。鼎革以后,所为新著《原儒》、《乾坤衍》等,却只能在特许下印存少量,或赠友好,既非官方出版,也非自费制作,问世而不行世,大有明夷待访之意。改革以来二十多年,熊著转
熊先生在《通释》的“撰述大意”中引用友人汤用彤先生的话说:“佛学无门径书,不可无作。”可见,熊先生写这本书,是为了给初读佛书者指点门径的。初读佛书,满眼的“名相”、“法数”,是首先会碰到的拦路虎,拆开来,一个一个字都认识,合成概念,连成句子,就简直不知所云了。其不知所云,与读外文一路上全是生词的感觉,往往相似。这样,初学者会立刻同意了常途的说法:读佛的困难主要在于“名相繁琐”。
繁琐似乎是个贬义词,既繁多又琐屑;然而?实言之,佛学名相,繁则繁矣,琐则不尔。琐屑是一盘散沙,彼此互不连属,多点少点没有关系,掏一碗出来,加一碗进去,不妨其仍为一盘散沙。所以如果只是繁琐,倒又并不困难了,只须将《佛学大词典》置于座右,勤于翻阅,也就不难一路读下去。佛学的名相困难,在于众多名相之间细密精致的区别和联系,在于学说整体常具有严谨完备的系统;各个名相,必须位于整体系统的骨节上、置于相互联系中才能理解,辞典式的罗列解释帮助不大。金克木先生说得好:“术语是个难关,但不需要一一下定义,因为不能孤立了解而且总含有歧义。说明术语需要先明体系,在整体结构中考察零件。”《佛家名相通释》就是这样一本提供“整体结构”、可以帮助读者“先明体系”的精粹著作。
熊先生自言曾主张读佛须“由小入大”,即由小乘入大乘。但对于“思考力曾受训练”,科学、哲学方面已有“相当素养”的“今日学子”,熊先生则又反而主张从“大有之学”,即唯识学进入。熊著《通释》虽泛称“佛家名相”,其实疏释的全是大乘唯识学的基本概念和术语。重要的是,《通释》虽体例上貌似“辞典”,其实是一部有结构、有系统的专著,无论选目,还是行文,熊先生时时不忘整体的照应。佛学史上也有这样的先例,无著菩萨造《集论》、世亲菩萨造《俱舍论》,都出以分别说术语的形式,却“其实不是辞典,而是用术语合成的一个结构”(金克木先生语)。仍拿读外语作比方,碰到不知所云的“名相”、“法数”,可以查《佛学大辞典》知其大意,就像读外文碰到生词查辞典一样;但总需先有了起码基本的语法知识,才读得懂句子,查辞典才能帮助阅读,因此不妨说,《通释》就是一部为读唯识学原典作准备的“语法书”。或者也可以说,《通释》是一本并非为了查阅、而是宜于通读的“辞典”。熊先生为“今日学子”安排的读书次第是:“读佛书,必先读论;读论,必先唯识法相”,而我们不妨接着讲:“读法相唯识,必先《通释》。”
熊先生写《通释》,是在《新唯识论》之后。《新论》可以说是对唯识学(特别是世亲所论释者)的一个全面的批评,并假此阐发熊先生本人以儒为宗、体用不二、翕?成变、生生不已的“生命哲学”。《新论》的发表,曾引起内学院欧阳师弟的激烈反应,有些言辞还相当尖锐。《通释》行文中于《新论》也多有引及。或者会问:以熊先生出佛入儒的立场和态度,其疏解唯识之学,客观性、准确性上是否会有所损害呢?敝见这是不必担心的。
确实有很多这样的情况:从对一种理论学说的批评中去了解这种理论学说,往往会有歪曲。批评者不是有意、便会无意地把其所欲批评的理论学说,“重述”成容易施加批评的模样。但熊著《通释》绝不是这种情况。熊先生自述为学宗旨:“根底无易其故,裁断必出于己。”对于佛家唯识学,《新论》重在批评,所以裁断之言多,而根底之故隐;《通释》则重在述学,所以根底之故显,而裁断之言少。《通释》中即有裁断,也每在为述学提挈纲领。
例如,批评“种子”说是熊先生批评唯识学的最重要关目;他的同乡后学冯文炳(废名)先生曾当面问他:“为什么反唯识呢?他的错处在哪里呢?”熊先生脱口而出:“他讲什么种子?”但熊先生对“种子”概念并非一概排斥、一概“裁断”为错。《通释》上卷“种子”条,引《瑜伽师地论》卷五十二“云何非析诸行别有实物名为种子,亦非余处?”遂评论道:“读《大论》至此,欣然豁目,如获至宝。”盖熊先生于此看出了法相宗初期“种子”一辞的含义,与经过后来唯识家改造的“种子”概念,“显然异其旨趣”。熊先生深致不满而肆其批评的,是后者;致于前者,却是引其为己身哲学“假说翕?,施设万象”之同调的。通过这样的“通释”,读者不仅能知“名相”的“定义”,更能知名相含义的历史演变,及名相与理论整体的相互关联。读《通释》以了解唯识学,就有这样的好处。
《佛家名相通释》,熊十力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8月第一版,3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