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王力和陈寅恪在岭南大学陈家门前。
1926年夏,北京清华国学研究院要在全国招收32名研究生。王力对国学研究有浓厚的兴趣,决定报名应考。只是
报考关过了,考试关也很难过。清华国学研究院为了录取真才,这次入学考试的试题出得很艰深,也很奇特,被人称为“一次特别的入学考试”。全部试题是要回答“四个100”,即:100个古人名,要写出每个人所处的朝代和主要著述;100个古地名,要答出各是今天的什么地方;100部书名,要答出各部书的作者是谁;100句诗词,要答出各出自哪首诗词。要答好这些试题是很不容易的,报考的人必须读过许多古籍。王力学历虽然很浅,国学的根底却不浅。他读了那14箱书,在大学的两年又学了好些东西,脑子里装的是丰富的知识。他在试场上从容不迫地回答“四个100”中的问题,终于交出了一份好答卷。在众多考生的竞争中,王力成了胜利者,清华国学研究院录取了32名研究生,王力名列第26名。只三年工夫,一个只有高小学历的人考取了研究生,他感到十分荣幸。
王力在清华国学研究院上的第一堂课,是听王国维讲《诗经》。王国维是国学大师,王力久仰其名。他在自学时就读过这位先生的不少著作,特别是《人间词话》别开蹊径,创诗词意境之说,最使王力倾倒,连书中的章节,王力都能随口背诵。他一到研究院,就渴望见到这位满腹经纶的老先生。在王力的想象中,能写出像《人间词话》那样才气横溢、词清句丽文章的王国维,必定是位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的大学者。当王国维踏进教室为王力他们讲第一节课时,王力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这位国学大师竟是个小老头。他头戴瓜皮帽,帽子下面拖着一条小辫子,身穿长棉袍,腰间还系着一条蓝带子。看他这身打扮,活脱脱像清朝时的乡村私塾教师。这样的打扮,王力儿时在农村是常见到的。王国维以“清朝遗老”自居,政治上保守,这是王力早就知道的,但却未曾料到,在推翻清王朝十多年后,他竟连清朝的服饰还保留着,可见封建意识对人的影响之深。王力并不赞成他的政见,但还是很敬佩他。这主要是因为他学问渊博,还有他那纯真的气质,比起一些表面趋时而思想保守的人来,他却显得天真可爱。王国维的这节《诗经》课,讲得很朴实,见解又很精辟新颖,为王力闻所未闻,他深感受益。他开始感到受名师教育的可贵。以后王力听了王国维主讲的其他几门课,都有同样的感受。论讲课,论学识,论见解,王国维都是第一流的。他讲课逻辑性强,凡经他做过精深研究的课题,都有谨严分析,有肯定的结论。但是,当他碰到某些问题时,又常以“这个我不懂”一句就带了过去,有时一节课下来,他竟说了几个“我不懂”的问题。起初王力感到不满足,他想,老师是传道解惑的,怎么常说“我不懂”呢?后来王力才慢慢体会到,这正是王国维治学严谨的表现。做学问的人,不懂就是不懂,万万不能不懂装懂。
他决心按老师的要求,在治学方面刻苦钻研,勇于探索,锲而不舍,以期做到有所发现,有所创造,有所突破。1927年夏,正当王力快要毕业,准备毕业前集中向王国维请教一些问题时,突然传来先生失踪的消息。这消息一下子惊动了整个研究院。学生们和王国维的家属纷纷出动找寻,遍寻不着,王力心急如焚。及至找到颐和园昆明湖畔,王力看到老师的尸体湿淋淋的,用一张破席裹着,不禁痛哭失声。出于师生之间的深情,出于痛惜失去了一位大学问家,失去了一位良师,他真是在情绪上难以自禁。他带着极其悲痛的心情回到了研究院,洒泪写下了挽诗《哭静安师》。挽诗追述了他们之间深厚的师生情谊,高度评价了老师的学问和为师之道。
挽诗最后是这样写的:
似此良师何处求?山颓梁坏恨悠悠。
一自童时哭王父,十年忍泪为公流!
这真是一字一泪!王力后来把这首挽诗选入了他的诗集中。梁启超是清末具有革新精神的显示出“百科全书”气派的大学者,也是王力敬爱的老师。梁启超与王国维的性格和政见迥异。王国维以“清朝遗老”自居,政治上保守;梁启超则主张改良旧政治,变法维新,是清末名声显赫的改革派政论家。他给学生讲中国通史,在讲到历代兴衰的历史时,常常表现出忧国忧民的强烈感情。他每每为民族图强而慷慨陈词,声震四座。他说话广东口音很重,好些学生听不大懂,但他那奔放的感情,灼然如火,烫热如沸水,使学生深受感染和鼓舞。王力除了在课堂上受到他的教诲,在课余的接触中,也受到不少教益。梁启超的文章和诗词都写得很好,特别是他的政论文,更是获得世人“惊心动魄,一字千金”、“震惊一世,鼓动群伦”的称誉。王力钦佩梁启超的学问,喜读他的诗文,所以常爱到梁启超家谈论诗文,并常常当面请教于他,亲聆他的教诲。有段时间,梁启超因妻子病逝,爱子远行,加上列强侵略,内战频仍,情绪抑郁,就常搞集句对联,借以消愁。王力也有集联的雅兴,就常到老师家看老师的集联,同时也带上自己的集联,请老师指点。一天,他在老师家看集联,老师问他:“这些集联,你喜欢哪副?”王力指了其中一联,请老师书赠。老师二话不说,即时挥毫写就赠给王力。这集联是:
人在画桥西,冷香飞上诗句;
酒醒明月下,梦魂欲渡苍茫。
陈寅恪是位学问渊博的大学问家。他是现代著名史学家、诗人陈立三之子。他对魏晋南北朝史、隋唐史、蒙古史都有精深的研究;他精通十多种文字,甚至连梵文、西夏文、突厥文等古僻的文字,也能辨认;他还精通佛教经典,对佛教文学很有研究,为国内外学者所推崇。他主讲佛教文学,那渊博的知识,掌握语言文字的过人本领,也令王力十分敬佩。王力师从于他,受益匪浅。
在清华国学研究院“四大导师”中,要以赵元任对王力影响至大至深。当时赵元任主讲音韵学,他是中国现代语言学的奠基人之一。他讲音韵学与清代音韵学家讲的不大相同。他着重将历史比较法用到汉语史的研究上,善于用现代的科学理论和科学方法来研究汉语,这就比清代的音韵学家高出一筹。他的语言天赋是惊人的。据说有一次,他与来自各个不同地方的八人共餐。席间宾主相得,言谈甚欢。赵元任请他们用各自的方言交谈,第一次共餐,他就听懂他们的方言;第二次再共餐,他竟能与同桌的八人用八种方言谈话。这种语言天赋,为他学习外语提供了良好的条件,加上他自己的努力,他掌握了英、法、德、日等多种外语。正因为他懂得多种外语,能直接阅读许多外国学者的原著,从中接受了现代语言学的理论,并将它用到了音韵学的研究上,这就为前人所不及。他曾劝王力努力学好外语,他说:“西方许多科学论著都未译成中文,不懂外语,就很难接受别人的先进科学。”在他的影响下,王力知道了学外语的重要,便下决心去学外语。以“言有易,言无难”六字作为座右铭,王力常对人说:“赵先生这句话,我一辈子受用。”
王力在清华国学研究院学习只有短短的一年,但对他的学问和事业却影响至大。他曾经说过:“如果说发现14箱书,是我治学的转折点,使我懂得了什么是学问;那么,研究院的一年,就是我的第二个转折点,有了名师的指点,我懂得了到底应该怎么做学问。”
(本文摘自《中国学术大师系列――国文通才王力》,王缉国、张谷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1月第一版,36.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