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太多的事要做,首师大的编辑和我要爸爸叶至善序跋集的照片,二三十张,我还没有动手找。武汉海豚出版社的编辑发短信告诉我,姑姑叶至美翻译的书《学校》的文字已经录好,今明两天就快递过来,我答应姑姑帮她看一遍,她的眼睛看不见字了。童趣出版社的稿子来的不多了,可仔细改起来也要花去我不少时间。而我在
早在1982年,爸爸就觉得自己要干的事情太多了,剩下的时间可不够用。那年,他在写科学家巴斯德的短篇小说《祈求》的结尾写道:“巴斯德转过头去,见身旁的玛丽闭上了眼睛,眼角上挂着泪珠。她又沉湎在她的信仰之中了。巴斯德在心里说,如果为我祈求的话,我所要的是时间,只是时间。再赐给我一点儿时间吧。一点儿?不,一点儿,我可不够用呐。时间对于我来说当然是越多越好。”爸爸为这篇小说起的题目《祈求》,和他借巴斯德的口说出的这句话,也许没能引起读者的注意,道出的却是他自己的渴望,他自己的祈求。爸爸一生从来没有向别人祈求过什么,也根本不相信世间有上帝。这一回,他真的会去乞求上帝吗?
那时候妈妈见爸爸从早忙到晚,连夜里也常常会想到什么,翻身坐起来开灯就写,就常劝他不要着急,要爱惜身体。还说,事情是做不完的,没见哪个人是把事情做完了才走的。爸爸不听劝,依然故我。到了最后几年,爸爸觉得要干的事情还很多,自己越来越老,身体越来越糟,再不快一点儿,许多事情就真的干不完了。我常常听到他自己在念叨:“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又天天看着他在拼命地干着一件又一件他要做的事情。
在最后的那四年里,爸爸在修订准备再版的《叶圣陶集》25卷本和写第26卷爷爷的传记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累垮了,常常是写的时候全神贯注,浑身的疼痛都忘了,连呼吸都变得舒缓而平稳。可是一放下笔,他就累得连脱鞋的劲儿都没有了,一头倒在了床上,大口地喘着气。他把速效救心丸放进嘴里,还“啊呀,阿满哪,你也不来看看我啊!”地呼唤喊。可是他的老伴阿满,早在几年前就双目失明了,她坐在外屋的沙发上。别说她听不见爸爸的呼唤,就是听见了,她又能为爸爸做些什么呢?就连自己走到爸爸的身边,来陪爸爸坐一会儿都成了奢望。
那时候只有爸爸最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因此老是担心这本书写了一半自己就倒下了。不仅如此,爸爸还担心和他合作的老搭档,这部书的责任编辑缪咏禾先生也会出什么意外。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说,我们两个人中间,不管谁有了麻烦,这套书都出不成了。尽管天天陪伴在爸爸身边,尽管他的苦和累我都看在眼里,尽管眼见着他一天比一天虚弱,心里也老是为他捏着一把汗,可是我总不相信爸爸会倒下,就像不相信一棵粗壮的大树会轰然倒下一样。我老是打趣地对他说:“别一天到晚死啊死地叫,让大伙儿看看,你哪里像一个要死的人。再说,你要是真的死了,这世上就又留下了一部《未完成》,不是也挺好吗。”爸爸也老是苦笑着对我说:“好、好、好,你以为我不会死,永远不会死。”
爸爸由一个心愿、一份责任,一种精神支撑着,到底是以每天一千多字的速度,写完了34万字的《父亲长长的一生》。这是他有生以来写的最大的一本书。这对一个已经87岁身体虚弱的老人来讲谈何容易,全家人都为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爸爸可没因此松劲,他顾不上喘口气,马上着手改他几年前写的《一个编辑读红楼梦》,还想把他已经想好的另外几篇写下来。他还和我说过他想写的好多文章,关于《牡丹亭》、关于鲁迅……写他只写了个开头的《我的母亲》、写和他相濡以沫生活了60多年的妻子阿满,这是他一生最亲爱的两个女人,他觉得这是他欠她们的,是他必须要还的债。他虽然知道自己体力不济了,可是他不愿意相信自己写作的生命真的会就此结束。他老在想,应该还会有一些时间留给自己吧,至少还有个三年五年,让我写写那些我想写的东西吧。当了60多年的编辑,爸爸一直抱定了:做编辑先读者作者后自己,做儿子先父亲后自己的宗旨,不悔地津津有味地埋头干着他以为是值得和必须做的事,直到这会儿他才开始觉得,可以留下一点时间给自己了。让爸爸都没有料到的是,为写爷爷的传记他没日没夜地干,竟耗尽了所有的精力,这棵不愿意倒下的大树终于倒下了。
在爸爸住进医院的那一年多的日子里,病痛和治疗让他受尽了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但是他依然不想离开这个世界,就是不能说话,也用各种方式表达着他想活下去的愿望。医生一次又一次地把他从死神那里抢救过来,可他终究免不了一死。那天一早,值夜班的医生还没有下班,他在看完各种对爸爸进行监测的仪器后对我说:“通知家里人吧,你爸爸坚持不了多久了。”我就好像一直在等着这一刻的到来似的,一点儿也不慌张地打电话给小弟,叫他和燕燕马上赶过来。然后我坐回爸爸的身边,摸着他的手。过了好一会儿,爸爸闭着的眼睛睁开了,那双眼睛大大的,从没有过的清澈明亮。他望着窗外,眼睛一眨也不眨,像是知道自己要走了,要好好看看和记住这个他曾经来过的世界。他的神情平静而安详,那是我在他的脸上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平静和安详。小弟来了,燕燕陪着姑姑来了。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彼此点头示意,然后分别坐在了父亲身边,静静地看着他。爸爸一直那样平静安详地望着窗外,好像根本没有看见我们,根本没有感觉到我们的存在。又过了一会儿,他好像累了,一下子闭上了眼睛……我们依然没有去呼唤他,就这样静静地等着他的身体渐渐凉下来。因为我们一直记得笃信佛学的外公的话,人的思想会晚于身体一天才离开,我们不想打扰爸爸。爸爸终于走了,就此撂下那些没有来得及干的活不情愿地走了。
前些日子,我看到了一篇曾经濒临死亡的人的回忆,他是美国人,叫汤姆索耶。他说:“……他倏地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宁和轻松……某种力量越来越强烈地推着他向前去,前方出现了一丝光,它先是犹如天际的一颗星星,瞬间又变成了一轮黎明的太阳,光芒四射的阳光并不使他感到眩目耀眼,相反,眼望着这轮红日,他感到无与伦比的快乐。……突然,他的眼前出现了他已经过世的父母亲,他们笑吟吟地朝他走来。转眼间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幕幕重大的生活经历:生日庆典,订婚仪式,甜蜜的婚礼……最后,他同光线融合在一起,他感觉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心醉神迷。他似乎和宇宙合为一体,许多美景在他眼前闪过,飞逝的森林,高山,河流,天际,银河……宇宙的一切神秘全都展现在他的面前……”汤姆的这一段话马上让我想起了临死前的爸爸,想起了他那张一扫平日里焦灼生病时痛苦,一下子变得平静安详的脸;和那双睁了近一个小时,一眨也不眨的清澈明亮的眼睛。我想,爸爸一定像汤姆一样,看到了那让他感到美妙和幸福的一切。尤其是汤姆写到的在看见星星,太阳,天际,银河和宇宙时的那些感觉,更让我对此坚信不移。因为爸爸一生都对这些事物有着浓厚的兴趣,在这个时候,他一定也看到了这些久违了的老朋友。汤姆对自己经历的描写给了我不小的安慰,让我有了希望。希望爸爸在临终时真的摆脱了一切痛苦,真的感受到了从没感受过的幸福。为此我宁肯相信汤姆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都是爸爸也可以享受到的。
爸爸对我说过,人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把他脑袋里的东西都带走了。爸爸脑袋里的东西,多的用什么家什都盛不下,而且尽是宝贝。他走的时候真就把它们带走了,就是他想留给我们也留不下来。想想爸爸说的真对,这真是最可怕的,不仅可怕而且残酷。这些天在写和爸爸有关的文字时,回想起许多往事,爸爸的一举一动都让我留恋,都让我感到从别人那里得不到的亲切。我常常会责怪自己,人为什么就一定要落入“失去了才觉得宝贵”的圈套呢,爸爸在的时候我怎么就没有意识到,在我身边的人就是一个宝库,就有永远也挖不完的宝藏呢。其实在这个世上,爸爸的真正价值也许只有我们做儿女的才最清楚。我只是觉得,像爸爸这样活一辈子太累了,太苦了。我从小就下过决心,情愿尽儿女的孝心去扶持他们,也绝不再去干他的营生。我有我的生活,我要过得轻松一点儿,愉快一点儿。没想到身不由己,爸爸去世后,我好像被他的精神召唤着,感到有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要为他和爷爷做一些我必须做的事。甚至在不知不觉中,脑子里开出了一张要做的事情的清单,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张清单列得越来越长。可笑的是,因为着急,今年才60岁的我,有时候也会冒出来不及了,干不完了的念头。一到这时候我就免不了要用爸爸安慰自己的话来安慰自己:饭要一口一口的吃,这文章还得一篇一篇的往下写。我知道我的能力有限,我知道如果爷爷爸爸看了我做的这些事也许会摇头,但是我要尽力,我要争取做得好一点儿。
日子过得真快,如今离爸爸写《祈求》那篇小说的时候已经过去20多年了,在这不算短的20多年的时间里,爸爸有条不紊快马加鞭地做了一件又一件事。我知道的几件比较大的就有:他用八年时间完成了《叶圣陶集》25卷本的编纂工作;又用他一生最后的四年,完成了对这套书的修订和补写第26卷,爷爷的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的工作;这期间他还应各出版社之邀,为爷爷编过好多本小说、散文、童话和教育方面的集子;整理出版了爷爷和俞平伯先生的通信集《暮年上娱》、爷爷和贾祖璋先生的通信集《涸辙旧简》;爸爸自己也相继出版了他的科普杂文集《竖鸡蛋和别的故事》、《科普杂拌》、科学家小说集《梦魇》、散文集,《舒适的旧梦》、《我是编辑》、《父亲的希望》;还有他自己很偏爱的一本古诗配名曲的集子《古诗词新唱》……光我随手列出来的这些事的工作量,就已经大的惊人了,更不用说这里还没有提到的那些由他参与编辑的杂志和书了,然而他还是觉得离他想要做成的事差得远。别说是二十几年,就是再给他二十几年也不够用。用《祈求》那篇文章里的话:“时间对于我来说,当然是越多越好。”
这几天我在想起爸爸写的《祈求》这篇小说时,觉得文中他借巴斯德的口祈求的那个“上帝”就是他自己,是他对自己的“祈求”。他在用意志与毅力,和命运抗争,和时间搏斗,尽力去争取他所需要的时间。此时我真想对爸爸说:爸爸,你胜利了。你拼命付出的一切为你赢得的时间,让你完成了许多你想要做的事,还支撑着你写完了你一生最重要的那本《父亲长长的一生》。
再过些天是爸爸离开我们两周年的日子,我写这些文字纪念他。
2008年1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