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曾写过一幅融合了自矜与自勉的对联:“两脚踏中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质之以他毕生的写作经历和文学成就,应当承认,这幅对联并没有太多的夸饰成分,而是大体上符合实际情况。作为美国哈佛大学的比较文学硕士和德国莱比锡大学的语言学博士,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极为少见的双语作家,林语堂对西方文化的
当然,在中国古典小说的界域里,最让林语堂倾心折服、进而上升为一种浓烈的生命情结和重要的文学资源的,还是一部《红楼梦》。关于这点,我们读林语堂的传记资料以及作家本人的一些作品,不难看到一条清晰的脉络。1916年,林语堂来到清华园任英文教员。有感于以往教会学校对中文的忽略,他开始认真在中文上下功夫,而这时候,《红楼梦》就成了理想的教材。用作家在《八十自叙》里的话说就是:“我看《红楼梦》,藉此学北平话,因为《红楼梦》上的北平话还是无可比拟的杰作。袭人和晴雯说的语言之美,使多少想写白话的中国人感到脸上无光。”从那以后,《红楼梦》便成了林语堂常读常新的一部著作。而正是这种持续的读“红”,使林语堂不仅获得了语言和文化的营养,而且丰富了写作的材料和灵感。后来,他笔下的《中国人的家族理想》《论泥做的男人》《家庭和婚姻》《小说》等一些散文随笔,均与《红楼梦》保持着这样或那样的联系。随着对《红楼梦》的情感日深,林语堂萌生了将其译为英文的想法,然而又担心巨大的时空差异会影响西方读者的兴趣和理解,所以决定直接用英语创作一部《红楼梦》式的现代小说,于是,便有了完成于1938至1939年旅美期间的《京华烟云》。也许是因为写仿“红”小说尚不足以表达自己对《红楼梦》的酷爱和兴致,20世纪五六十年代,林语堂干脆直接作起了红学研究,先是写出了6万多言的《平心论高鹗》,发表于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29本,然后又有《论晴雯的头发》《再论晴雯的头发》《说高鹗手定的〈红楼梦〉稿》《论大闹红楼》等一系列文章披露于“中央社”特约专栏。1967年到台湾定居后,林语堂对《红楼梦》的兴趣有增无减,他发表演讲、接受采访,《红楼梦》常常都是重要内容。这种对红学的迷醉似乎一直延续到林语堂的晚年,从其次女林太乙提供的资料看,在林语堂逝世的1976年,台湾的华冈书店仍然有林氏的中文著作《〈红楼梦〉人名索引》出版。
《京华烟云》是林语堂自觉借鉴甚至是直接参照《红楼梦》写成的长篇小说。这部洋洋洒洒70万言的作品,剪裁自义和团运动到抗战爆发这段历史作为背景,着重描写了古都北京三个富贵之家几代人的悲欢离合与风流云散。其中“重要人物约八九十,丫头亦十来个,大约以《红楼》人物拟之,木兰似湘云……莫愁似宝钗,红玉似黛玉,桂姐似凤姐而无凤姐之贪辣,迪人似薛蟠,珊瑚似李纨……”(林语堂《给郁达夫的信》)应当看到,《京华烟云》作为林语堂初试小说创作的结晶,是达到了较高的审美层次的。不过,倘若我们换一个角度,即把《京华烟云》同它全力趋鹜的《红楼梦》相比,在整体上远不具备那种“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的风度与气魄,尚缺乏《红楼梦》那样渊赡博大的浑一性和兴味无穷的感染力。当然,出现这样的问题,译文质量的不尽理想,也是个重要因素。我曾想,在现代作家里中英文水准均属一流的郁达夫,当年如果能够兑现对林语堂的承诺,完成《京华烟云》的译事,那么,如今流行世间的该书,很可能会有更好的传播效果。
林语堂的红学研究,走的是以考证为主的路子,而且把重心放在了《红楼梦》后四十回的作者及其成书情形和文本评价上。坦率地说,林语堂做这样的学术选择,多少有一些兴趣至上的意思。因为围绕《红楼梦》后四十回的著作权及其艺术成败问题,自清代至今天的红学界,一向见仁见智,各有所持,而事实上,如果没有新的坚实的第一手材料做支撑,已有的种种说法充其量不过是既无法证实,亦难以证伪的一种推论和揣测,其学术价值不会太高。林氏的红学研究大抵可作如是观。他在《平心论高鹗》等文中所强调的:《红楼梦》后四十回不可能是高鹗所续,而是他在曹雪芹残稿的基础上修补而成;高鹗的功劳和成就不在曹雪芹之下,而在他之上云云,固然可以开阔人们的思路,但是想作为学术定论,无疑还有许多工作要做。倒是在以上过程中,林语堂表现出的小说家特有的对艺术感觉和创作经验的注重,以及企图将这一切融入文学考证,用于解决作者问题的努力,似乎有着方法论的启示。这才是林氏对红学的真正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