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园的第一夜是迷蒙的。只记得那日午夜时分,奔走了三个日夜的火车在前门车站停住了。下车,出站,便有北大的老师和同学在接我们。迷迷糊糊地上了车,迷迷糊糊地行进在去北大的西郊路上。夜很深,周围很宁静,这城市像在做梦。车子开进了校园,我已不记得那是哪一个校门了,只觉得是开进了一座密林之中。路是弯曲的
燕园到了,我开始了北大的第一个夜晚。这座宫殿式的大楼是第一体育馆,这是我们进校后的第一个住处。院系调整之后,学校扩大招生,原有西郊燕京大学旧园,虽然新建了好多办公楼和宿舍,还是不能满足需要。这一年新生到校,宿舍调整不过来,只好在体育馆和地学楼等处临时设点,安置新生。这在学校是权宜之计,在我们却已是非常满意了:能到北京,能进北京大学,能在北大有一个安身的床位,当日有的,就是发自内心的幸福感。
第一体育馆位于未名湖东岸,是燕大旧有的一座巍峨的建筑。当年设计燕园的建筑师很有眼光,他把整座燕京大学建成中国古典园林的样子,建成了和周围的三山五园皇家园林统一的风格,从而融在了一起。这座“一体”(我们对第一体育馆的简称)也是如此,歇山式的大屋顶,灰瓦,红柱,白墙,是典雅而庄严的皇家气象。
我是8月下旬从家乡福州出发,一路上先是轮船,而后敞篷车,辗转至江西上饶,坐上火车,折腾了差不多一周的时间才到的北大。到京时,已感到了秋凉――那时的天气比现在要冷得早。但住进了一体,躺在那临时安置的双层木床,就有一种温暖塌实的到家的感觉。从这一夜开始,先是上学,后来工作,我在燕园一住就是半个多世纪,再也没动窝,这是始料不及的。这是缘分,更是天意!当学生的5年中,住处先后换过几次。一体之后,好像还住过小膳厅。也是双层的木床,木床一个挨一个地排满了整座大厅。后来有了正式的宿舍,那就是十三斋――北大当年沿袭了燕京大学的习惯宿舍称斋:德斋、才斋、均斋、备斋、体斋、健斋、全斋。新盖的楼也叫斋,那就没有当时那般的雅致了,按数字排列:一斋、二斋……我们住的是十三斋,还是上下铺。以斋名楼的习惯,一直延续到“文革”,“文革”开始,大概以为这种叫法不革命,通通改叫“楼”了。连同“德、才、均、备、体、健、全”,也一律以数字排名,叫红一楼、红二楼……
学校给我们配了个校工,我们喊他老宋。老宋当年大约40光景,秃头,性格幽默开朗。老宋的工作是给我们送信件、清理卫生。平时守门,冬天管拾掇炉子。我们和老宋结下了亲密的友谊,他叫得出全斋数十人的所有名字,包括我们各人的性格脾气。后来我留校工作了,还时有往来。
大学一年级是在十三斋度过的。在这里我度过了入京后的第一个新年和春节。温暖而热闹的十三斋,建筑简陋,房间割断,但上方不封顶,各个房间声息相通。但是我们几个班级相处得很好,能够互相体谅,是一个集体大家庭。在十三斋期间,我们听了游国恩、王力、魏建功、高名凯、朱德熙、朱家玉等各位先生的课,开始接受这些学术权威最初的启蒙。
大学一年级,我在老同学的引荐下参加了北大诗社,认识了张元勋、沈泽宜、李任、马嘶、杜文堂、林昭等诗友。这些人中,有些又是后来《红楼》编辑部的同事。当我们在北大开始新生活的时候,正是国内政治形势活跃和松动的时候,“百花时代”给了我们以梦想,我们雄心勃勃地响应号召,向科学进军,争当先进班,三好生,体育要过劳卫制的等级,等等。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年代。
从秋天到冬天,大学生活的第一个学期结束了。留在记忆中的趣事也不少,记得初开学,魏建功先生给我们讲音韵学,他找不到教室,迟到了几分钟。当他气喘嘘嘘地来到教室,第一句话便是:“你们不要以为这是我的常态……”他的“常态”引发了我们善意的笑。后来我自己当了教师,知道要守时,是从我们的前辈那里学的。
冬天是期末考试的季节。那时北大是以苏联、以莫斯科大学为榜样,处处学习他们的做法,实行副博士制,实行五分制,以及口头考试制,等等。印象最深的是口头考试,现在回想起当年高名凯先生的《普通语言学概论》学期考试,还心有余悸,简直太可怕了――一间单独的屋子,一张铺着白布的桌子,高先生正襟危坐,我是考生,坐在他的对面,我们一对一。先是抽题,那天我抽的是“试论语言与思维的关系”,在关键之处我讲不清楚,高先生一直启发我。我出了一身汗。我知道,那五分是勉强给的。
我在中学学的是英语,因为一边倒地学习苏联,大一开始就统一地改学俄语。一个学期下来,居然也得了五分。俄语学了几年,几位俄语老师,姚学吾老师后来成了朋友,还有漂亮的金景淑老师,她是朝鲜族,我们都喜欢她,后来她去韩国定居,我们一直很惆怅。我的俄语成绩不错,都是五分,可是事过境迁,现在连字母都忘得干干净净了。倒是中学时学的英语,现在也还记得几个单词。
除夕钟声在大饭厅响起来了,我度过了来北大的第一个年头。那个夜晚我们在大饭厅彻夜狂欢,跳舞直至深夜。为了迎接新的一年,我还写了一首诗:《一九五六年骑着骏马飞奔而来》―
在北京大学的未名湖畔我也听见一九五六年的脚步在响虽然冰霜封冻着大地可是我的心却燃烧得发烫
祖国的每一天都不平凡新来的年度又是这样的充满阳光我要不虚度每一个有意义的时日像勤劳的工人农民那样
这是意气如虹的年代,我们青春年少,不知忧患,惟有憧憬,我们享受着暴风雨到来之前的那一片春光灿烂。时间无情,此后不到一年光景,诗社散了,《红楼》解体,上面提到的我的那些诗友,纷纷遭了厄运,他们经历了无边的苦难。我也沉重地告别了给我欢乐、也给我忧伤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