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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孔阳、叶秀山先生如何面对“学术批评”?

2008-04-09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钟华 我有话说

蒋孔阳 叶秀山

鄙生有幸,在迄今二十

多年的求知问学生涯中,竟谬获多位学界前辈的悉心呵护和慷慨点拨;尤其让我感念不已的是,我与他们之间的学术情缘,竟大多始于我年少轻狂的班门弄斧。他们不仅不以我的粗陋浅薄与大胆狂悖为意,反而给予我以热情鼓励,愿意与我进一步交流,使我从中获益良多。在这些仁厚长者中,蒋孔阳、叶秀山两位前辈给我留下的记忆尤为深刻。

先说孔阳前辈。

记得那是1994年初夏,我还不到30岁,有一天偶然拜读到了蒋先生的一篇旧文,主题是说“应当把审美关系作为美学研究的出发点”。读毕全文,我顿时感到眼前一亮,在中国美学界的同仁们都还站在各自的立场上为“美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这类问题争论不休的时候,蒋先生这一主张乃是在尝试为美学研究寻找一块可靠的“基石”,这一新的努力方向的确立在当时具有非常重大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但另一方面我又觉得,寻找一门学科的可靠“基石”所涉及的乃是一个认识论范畴的问题,而“出发点”这一概念因通常与“研究目的”相联系甚至混同,很容易被误解成一个价值论范畴的概念从而遮蔽他这一思想的重要意义。因此我认为,将此“出发点”改换成“逻辑起点”更为恰当和明确。一时兴起,就冒冒失失地将这一粗浅的想法写成一封信寄给了蒋先生。

信寄出后,我的心里开始有些惴惴不安起来:蒋先生是享誉海内外的美学大家,他的时间是那样的宝贵,而我只是一个懵懂的初学者,所提的意见和建议又不过是一个概念的使用问题;此外,之前我虽然已拜读过蒋先生的大著《德国古典美学》和不少论文,但却一直没有机缘拜见蒋先生本人,也从未与他有过任何联系,他会理睬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无名小辈吗?

我的心里不禁打起鼓来。没想到,十来天后竟收到了蒋先生的亲笔回信。工整流利的行书,密密麻麻两大页!先是谬奖我“热情而深思”,是他“美学研究上的知音”,接着又集中谈了对我的意见和建议的看法。大意是,我们俩的观点非常一致,尤其让他感到惊喜的是,在他即将出版的《美学新论》一书中,个别地方已经使用了“逻辑起点”这一概念!并客气地表示,等他的书出版后一定寄赠我一本,请我批评指正。可以想见,我当时心里的感动和惭愧。

从那以后,我与蒋先生便开始了书信往来。蒋先生不顾年事已高、工作繁忙,每信必复,哪怕我写的只是一张小小的贺年卡。最让我感动的是,一次,我一位从事语言学研究的同事王启涛先生去复旦拜访濮之珍先生,碰巧那天蒋先生也在家。听客人说来自川师大,蒋先生十分高兴地说,“川师大有我两个好朋友,一个叫皮朝纲,另一个叫钟华!”启涛兄一回到学校,便马上打电话将此事转告了我,我当即暗下决心:等自己哪天写出了稍微像样点的东西后,一定登门拜谒蒋先生!遗憾的是,由于我的愚钝与疏懒,还没到这一天蒋先生竟因病故去了,这个愿望遂成了我心底永久的痛悔。

几次搬家后,我过去多年累积的信件已变得七零八落。但蒋先生给我的第一封回信,我却一直珍藏在身边。惭愧的是,虽然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刻苦读书,但或许由于天资不敏,或许由于方法不当,加之对学术潮流缺乏足够敏感,写出的东西老不见长进,真是愧对了蒋先生的厚爱。2006年春,我有幸进入孔阳先生生前长期工作所在的复旦大学做博后研究。听说目前正在收集整理蒋先生的书信准备出版,我当即决定忍痛割爱,将那封对我来说格外珍贵的信转交给蒋夫人濮先生,心里算是得到了些许安慰。

再说秀山前辈。

由于所从事的专业的缘故,我一直非常喜欢拜读叶先生的论著,对秀山前辈思想之睿智,学问之精纯,行文之准确平易,一直充满了由衷的敬意。但直到2004年秋天以前,我与秀山前辈从未有过任何交往。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年暑假和秋天拜读秀山先生主编并亲撰的《西方哲学史》(学术版)第一卷“总论”时那如饮醍醐的情景与感受。而我与秀山前辈的交往,又是以我的班门弄斧和前辈的宽厚仁爱开始的。

拜读秀山先生这部新著,我在个别地方产生了一些疑问和困惑,还自认为发现了该书中一两处“疏漏”。一时兴起,遂将它们拟成七个问题,写信寄给了秀山前辈。

虽然已有过与孔阳前辈交往的经验,但信发出后我心里的那种紧张依然不言而喻。毕竟,叶先生是学贯中西、著述丰硕,令海内外学界景仰的哲学大家,他会在意我提出的问题和看法吗?

令我格外惊喜和感动的是,秀山前辈并未以我的粗陋浅薄与大胆狂悖为意,在他以漂亮的书法写就的亲笔回信中,第一句话就是:“非常感谢您认真读我的书,并指出书中的错误,再印时将会改正。”接着又鼓励我说,“您对哲学问题很有悟性,您提的问题都值得深入思考”。然后便主要就我提出的应当如何理解该书中作为“什么都不是的是”的“Sein”,以及“什么都不是的是”又如何能“开显”出“是什么”中的“什么”的问题做了解答。我在给秀山前辈的去信中提出的诘难是:如果说那个“是什么”中的“什么”是内含于其“是”中的,那这个“是”就不可能“什么都不是”;但如果“是什么”中的“什么”并不内含于其“是”中,那它必为外在的他者所加予,但这样一来,那“是什么”之“是”还如何算得上是那“什么”之“是”呢?据此,我还进一步追问道,可否把那个“什么都不是的是”类比为佛-禅哲学中所讲的“缘起性空”中“因缘生灭”故而既非“真有”也非“真无(空)”的那个“空”?秀山前辈的解答是,“‘什么都不是的是’涉及对Sein的理解,或许‘是’吸收了‘什么’就成了Sein,而不仅仅是联系动词(系词),但这个‘什么’又不仅是通常指的‘存在者’。这里涉及哲学史上一连串问题,您能注意思考,很不容易。”原来我的问题就出在把“是什么”中的“什么”当作了现成的“存在者”!这下,我才体会到了什么是真正的大家风范,而自己需要进一步学习、钻研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在秀山前辈这封回信中,还有一点使我很受启发。对于我就该著中“‘诗’的维度因海德格尔的名言‘人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上’而大行其时”一语所提出的表述方面的挑剔,前辈解释道,“‘人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上’虽出自荷尔德林,但‘附圣人之骥尾’而行世,没有海德格尔,大家只觉得是好句子而已。许多话都是别人说过的,只有哲学家‘创造概念’。”是啊,许多词语、许多语句都是别人说过的,甚至就是人人习用的日常口语,惟有而且正是通过哲学家的阐释,才赋予了它们以特别的意义!尤其是海德格尔、萨特等许多现代哲学家,不都是如此的吗?所以德勒兹在《什么是哲学?》一书中强调,“哲学”之为“哲学”,不同于“科学”和“艺术”的,乃在于它“创造概念”。这时,我也才算真正理解了,在秀山前辈那部杰作中,为何要在“哲学的当代观念”一章的结尾部分花专节去讨论“尚未来到的‘德勒兹时代’”。

尤为让我感动的是,秀山前辈在信的结尾部分还写道,“因为杂事多,不能和您多讨论了,再一次欢迎您的信,再次向您学习认真读书的态度。……您上网吗?我的网址:(略)这样比寄信方便些。”从此以后,我与秀山前辈开始了网上通联。与孔阳先生一样,秀山前辈再忙,也做到了每信必复,哪怕我写的只是几句问候和祝福的话。

“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学界前辈们之所以能让人自然地心生敬意,除了他们在学术上有高深造诣外,更重要的还在于他们都有一副虚怀若谷的胸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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