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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的咒语

2008-06-11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蒋子龙 我有话说

2007年夏天,我在山东境内的黄河边上采访,遇到一位似乎能听懂黄河咒语的人。其大名王树理,自小在黄河边长大,在黄河边为官,目前是山东省发展改革委员会副主任。怀有沉郁的黄河情结,那是一种积淀了大半生的感觉,放不下,丢不掉,魂牵梦系,无法化解。他说,正如埃及的金字塔里藏有法老的咒语一样,伟大而神秘的

黄河同样也有咒语。她的含沙量和输沙量均居世界各大江河之首,无时无刻地不在流失,同时也在哺育。在破坏,也在创造。历史上她曾有过26次大的改道,每次改道都更像发布一种咒语。

“神河之水不可测,一夜无端高七尺。”王树理送给我一部他的新著,书名就叫《黄河咒》。我刚接过书时曾心生疑惑,是黄河的诅咒,还是在诠释黄河的咒语?不想读起来倒很容易。“是真佛只说家常”,语言生动传神,又流淌着丰盈的民间智慧。书中写了几个懂黄河、爱黄河,祖祖辈辈生活在黄河咒语里的人物。比如金家庄里辈分最高的金六爷,常在傍晚或深夜获得黄河的启示。他望着河水看落日,在浑黄的波涛上面,托浮着一个又大又圆的红球,一起一伏地跳跃着向前飘移……这是黄河在戏弄落日,几次要把它吞没,几次又吐了出来,这个过程惊心动魄,奥秘也藏在这个过程里。

猛然间咕隆一声,夕阳仿佛不是落下西天,也不是掉进黄河,而是砸进金六爷的胸腔子。当他有了异常的感觉,为验证自己的感觉会在夜里观察黄河边上的其他“精灵”,鸡窝里扑扑棱棱不再安静,公鸡不分时间突然连声打鸣,狗叫转音,猫不发情窜上房,不知什么年间就挂在村口大槐树上的铁钟,不敲自鸣……此时金六爷仿佛听到了黄河河道里响起了滚雷声,轰轰隆隆,自西而东夺路而来,劈斩而来。他便把全村人都招呼起来,躲到黄河大堤的最高处,亲眼看着排天的浊浪,拖着尖厉的怪叫声从自己村子的上空漫过。

“混混黄流,狂澜初落,千尺射波浮日彩,一沟洪水围天脚。”决堤之后,黄河水里的全部营养,滋长了漫洼的水稗子。把握收获稗子籽的时机非常重要,太早了不熟,磨不出多少面子,晚了熟过劲就会掉粒,稗子籽落地就很难收拾。掐准火候不早不晚地将稗子籽捋回来,磨成面再掺上别的东西,能凑合着让人饿不死。当然,真正聪明的是听懂黄河的召唤,能跟着黄河跑的人。“奔流聒地响,平野到天荒”;“每于扼隘处,淤塞成?田”。黄河入海的地方,每年都要堆出一片新的大洼,是肥得冒油的荒地。黄河教会了一批“赶黄河”的人,他们不怕黄河,而是亲近黄河,懂得怎样依赖黄河,顺着黄河追赶到入海口,在新的处女地上开荒种地,哼唱着《黄河土歌》立村建户:“置下黄土,身不离土;犁出阴土,冻成酥土;晒成阳土,耙成绒土;施上肥土,种在墒土;锄成暗土,养成油土;土来土去,终归入土。”

黄河边上的人喜欢说,黄河滩上的土是甜的,像黄河母亲的奶水一样。而凡是这些吃透了黄河禀性的人,都会由衷地感激黄河:黄河真好,老祖宗没有给咱选错地方!

《黄河咒》读起来更像是“黄河恋”,那“黄河的咒语”到底是什么?即便黄河有咒语,王树理所能读懂的也都是以前的老咒语。真正无法破解的,是近几十年来人们感受到的黄河新咒语。1952年,刚刚诞生的共和国前途似锦,一位领导人在郑州登上邙山东坝头眺望黄河,忽然心生惊惧:“黄河涨上天怎么办?”河流怎么能涨上天呢?或许是他古诗词读得太多了,产生了古诗人的联想,古来许多关于黄河的佳句都跟“天”有关:“黄河落天走东海”,“黄河之水天上来”,“黄河怒浪连天来”,“黄河却胜天河水”,“灵脉来天上”……或许这是一种不能省识黄河咒语的恐慌表现。于是就有人投其所好,建议在三门峡修筑大坝,蓄水拦沙,还可发电。那个时候相信“苏维埃加电气化就等于共产主义”。

在周恩来总理亲自主持的讨论黄河规划的会议上,有百名科学家对中央的决定和苏联专家设计的三门峡水电站的方案大唱赞歌,甚至用读书人擅长造句子的能力喊出了“圣人出而黄河清”的口号。当时就在那种情势下竟然还有一个人站出来力排众议:“黄河不能清,黄河清不是功,而是罪!黄河虽然泥沙量世界第一,但她造的陆地也是最大的。历史上有禹治水成功的经验,和鲧治水失败的教训,禹成功在疏导,鲧失败在堵。倘若用大坝在三门峡一拦,泥沙必淤塞上流河道,不仅不能发电,还会后患无穷……”这个人就是清华大学水利系教授、现代教育家黄炎培的三公子黄万里。他于1932年自唐山交大毕业,1934年参加庚子赔款赴美留学考试被录取,三年后成为第一个在伊利诺大学获得工程博士的中国人。“当年因为听说黄河最难治理,才立志学水利治黄河”,在美期间驱车四万五千英里,他看遍美国各大水利工程。回国后沿河步行三千多公里,在头脑中建立起中国的水文地貌观点,黄万里无疑是能解读“黄河咒语”的人,不幸的是没有人听他的。

三门峡大坝建成一年多就应验了他的话,中国最富裕的关中平原被毁坏,大量农田淹没,另有大片的土地因严重盐碱化而不能耕种,每年16亿吨的泥沙被拦截在三门峡到潼关的河道中,使河床急速增高近5米,河水暴涨,危及到中国西北经济中心西安的安全……连毛泽东都着急了,发话三门峡大坝不行就把它炸掉!为事实证明是正确的黄万里,却为此被打入另册,当了21年“右派分子”。更为严酷的是被下放到三门峡工地劳动改造,就是要用你认为的错误来纠正你的正确,并让你真切地感受这种荒谬的严重和强大,无时无刻地不在嘲弄你的清醒和勇气。正是在这漫长的劳动改造中他完成了对治理黄河的重要科学贡献《论黄河治理方略》。还写过一首诗叫《哀黄河》,当然也是哀自己:“廷争面折迄无成,既阖三门见水清。终应愚言难蓄水,可怜血汗付沧溟。”

以后虽花巨资打开了原应保留的六个泄沙洞,但整个黄河流域的生态已被严重破坏,奔流了数千年的黄河,自1972年开始断流,到上个世纪90年代平均每年断流100天,1997年达222天。这是不是黄河在念咒?她一断流,纵然是神仙也没有咒念了。黄万里到晚年也只剩下了无奈:“居然白首成葫落,忍对黄河哭禹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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