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年前,我曾到过唐山地震现场。我在干校劳动了四年后回京,1973年被分配在新华社一部门工作,人却住在北京东郊乡下岳父的土屋里。7月28日深夜三点多钟,我睡的土坑忽然乱晃,妻锐声喊醒我说快快,地震了,我还算机敏,一跃就翻到地上,顺势搂起四岁的儿子直往外奔,他的头还扎在我怀里;妻抱着不到二岁的小女儿,
七天后,我即被派往唐山灾区采访。虽已过了七天,在那时不算最早的,却也算很早的。我们住在唐山机场的帐篷里,门前因大雨后泥泞难行,大家都叫它“泥罗河”。同住的全部是解放军。城里也全是军人。唐山已夷为平地,方向莫辨,满目瓦砾,断壁残垣,尤以市区铁道两侧,火车站,矿冶学院等处最惨。我们去时,有些死者还没处理完,我们就在两排死者的光脚丫的长阵中穿行,死者是用被子盖着的。
那时没有手机,只有转盘式电话,没有矿泉水,也没有方便面,战士吃压缩饼干,每天军车坚持给灾民拉水,非常辛苦,发水的镜头,还有防化兵不停地消毒,记忆犹新。那时也有很多生命奇迹发生,有位叫卢某兰的开滦女工,被埋压了十好几天还活着。那时更出现过无数无名英雄,有一乡下女孩,才17岁,顾不上光着身子,天亮前独自一人用双手连续扒出并救活了七八个乡亲。好像参加了当年的国庆观礼。我想了几天没想起她的名字。那时也有个别坏人,抢供销社,乘混乱把商店物资偷回家的。在进入唐山的路边,我就看到过一个用铁丝绑在树上的壮汉,裸着上身,垂着头,任蚊虫叮咬。路人指点着说,这是偷了东西的,看模样也确实可憎。地震那晚,动物园的狼也给震出来了,但它没伤人,一天后才被抓回笼子。当然也有奇闻,如某书记失踪了,其尸体是与一女性的尸体在城市的另一端发现的,从而爆出风化案,但人都死了,值得追究吗?当年,许多失去丈夫的妻子和失去妻子的丈夫,自然地结合了,还有许多孩子和老人,自由地组合了新的家庭,每一个故事都能让人落泪。从那年到以后的好几年,每到传统节日,对无数唐山人来说,是悲伤的,那是一些到处能听到哭声的夜晚。唐山曾是一座悲情城市。
从唐山地震到汶川地震,32年过去了,历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们的民族确实强大和成熟得多了,中国变得坚定而自信,更可贵者,是民族精神的成长。当时受技术装备能力所限,记得是三十八军冒雨先到达的。还记得唐山空军某部一女电话兵不顾天旋地转,奋力插好所有接头,不断呼叫这里是唐山,这里发生了大地震,直到牺牲。她是陕北米脂人。由于信息和交通滞后,记者却到达得比较晚,而且新闻被屏蔽,封锁,至于救援手段的落后,国民经济的衰弱,更提不起来;可恶的“四人帮”却没一丝人性,依然在叫嚣评法批儒批水浒,念念不忘讨伐邓小平。当年好像也没有捐款一说,我们也不接受外援,更不可能有外国的救护队进来。然而,中国人民是伟大的,人民子弟兵是伟大的,惊天地而泣鬼神,他们为了救人挖得双手流血露出了骨头也不止息。汶川的历史环境就完全不同了,我们有陆海空强大的救援能力,有充足的物质支撑,大量的捐款,源源不断的献血,全面地显示着一个崛起大国的经济实力和精神能力。这是以改革开放三十年的厚实成就为基础的。中外记者在第一时间涌入灾区,新闻的透明度,人民的知情权,全都得到保证,惨烈的情景瞬间为全民所知,这也有利于以最快速度挽救生命。对于国外的救援,甚至国外的军机,也允许进来,表现出了一种开放的胸襟,不禁让人体会到什么叫“全球化,高科技化,媒体化”时代。当然也暴露出我们的一些薄弱和教训。
经历过两次大地震的我,最强烈的感受是,对生命的高度尊重。一切为了人,人是高于一切的。人们比任何时刻都更加意识到生命的珍贵,生命的平等。胡锦涛主席,温家宝总理要求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抢救每一个生命的呼喊声回荡在耳边。为普通百姓下半旗哀悼,成为全国祭日。博爱不是资本主义的“专利”,而是普世价值。过去,唐山地震的那些年月,也就是文革时期,“四人帮”们不但不是在尊重生命,而是在无端地残酷地莫须有地剥夺着他人的生命,受害者包括知识分子,普通百姓,也包括官员,重要人物。曾在一个不短的时间里,饿死人,屈死人,冤死人的现象太多了,真是不堪回首。这次地震对人的尊重和呵护的力度之大是前所未有的,我们以人为本的执政理念,让全世界实实在在地看到了。外国媒体评价说,这是中国最重大的一个进步。
这次地震,激活了全民族蕴藏的巨大的爱国主义、人道主义和传统美德的能量,形成了一个以大爱为特征的极其丰厚的精神展现。我们民族的凝聚力空前强大,在灾难面前表现出高度的自觉,日常的尘忧俗念,个人的恩怨计较,都能放下来,全民族投入到抗震救灾的共同目标中。从更深刻的层面来看,一度隐退了的道德良知,在灾难中突显出来。中国的形象在世界面前焕发出新的光彩。通常认为,在日常化、物质化的时代,难得找到英雄,甚至认为现在是个非英雄化时代,实际上,生活中原本就是存在英雄的。而这一次,不论是奋斗在第一线的官兵,还是无数灾民中的大勇者,国家的决策者,领导人,还是某些知识分子,前线记者,不少人是当得起英雄称号的。尤其是,数量日增的志愿者,更成了耀眼的亮点,充分体现出个体意识,自由意识与人道主义精神的结合。英雄也非高不可攀,就在我们身边。无数的生命奇迹被创造出来,有多少超越生存极限的坚韧,有多少不可思议的抢救,这些都是人类永久的精神瑰宝。
但是,我也在想,当大灾难猝然来临时,人类固有的被封存被搁置被抑止的大爱,良知,无私,忘我,无畏,献身,在一瞬间火山爆发一样释放出来,形成了一个汹涌澎湃的爱的浪潮。在这样的特殊时刻,有劣迹的甚至某个罪犯,有可能一瞬间成为勇士,而有的为人师表者,也可能瞬间成为懦夫,人性表现出罕见的多面性和多种可能性,既有谭千秋,袁文婷,也有“逃跑门”。可是,当风平浪静,生活回到世俗化常态以后,这些美好的情感和行为还能保持多久?健忘是否是人的本性?一切美好,会不会暗转,淡化,褪色?在危难面前,人是伟大的,在宇宙面前,人又是渺小的,上帝看人,就像人看蚂蚁一样。所以,地震是否又可能成为一柄双刃剑?一方面激发良知,爱心,把人的美发挥到极致,开启民族心灵的一次强化和净化。但另一方面,几万人瞬间毁灭,让人看到了人的可怜,无助,在一些人那里,会不会滋长出生死无常,及时行乐,甚至醉生梦死的念头?比如,还学什么,还干什么,还有什么值得拼搏的,还不赶紧吃喝玩乐?我这样推想,恐怕不完全是杞人忧天。这并不意味着要求人们一直像地震时期一样,但怎样把最美好的东西尽可能长久地保留,却是所有人的希望。这次地震所体现出来的精神是丰富的,多面的,以爱为中心,甚至包含了古今中外各种各样优秀的思想精神资源,它的启示力,它的思想、道德、审美内涵,需要我们倍加珍视,怎样把抗震精神化为一种长久的民族精神财富,也许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