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研读徐先生的字本位理论著作时发现有两个徐通锵:
一个是发现了汉语的汉字性的徐通锵。他的字本位理论研究实际上旨在揭示一个事实,汉字不但是汉语基础单位的物质存在形式(如他说汉语的基础单位具有“一个形体・一个音节・一个概念”的结构特征),同时还是汉语语法的深层结构规则(如他说形声字的向心和离心造字法是汉语语法结构的“两种最重要的规则”)。我把徐先生的这两个发现概括为:汉字既是汉语存在的基本条件,同时又为汉语提供了语法化规则。
但是徐先生拒绝使用“汉字”,而只说“汉语的字”。这就是第二个徐通锵:他在理论上还不能彻底承认汉字汉语因其各自的独立性所产生的张力和相互投射的关系,而宁愿将汉语基础单位和语法规则的“汉字性”归结为一个纯语言现象。其结果是消解了汉字与汉语的界线及其张力,最终导致字词的整体不分。
第一个徐通锵是从汉字汉语异质性出发,来看这两类符号的相互作用,尤其是异质的汉字对汉语所产生影响。第二个徐通锵则是基于同质的语言观立场,将汉字相对于汉语的异质性消解于汉语性之中,进而取消了汉字的独立性。
这两个徐通锵造成了一种“伟大的迷惘”,人们正是从字本位的这种结构性矛盾中选取自己的立场,去误读、误解字本位理论的;而恰恰是这种迷惘和误读,反而成了汉语言理论创新的重要灵感源泉。那些具有开创性的学术著作常常具有这种令人“迷惘”的魅力,这种未完成性是思想原创的普遍特征。
我曾著文建议徐通锵先生直接使用“汉字本位”一词来替代“字本位”,用“汉字”代替“汉语的字”。(孟华《“字本位”理论与汉语的能指投射原则》,载《语言教学与研究》2001年第6期)但由于这触及到了异质语言观,涉及到对语言与文字、汉字与汉语关系的重新阐释等深层理论问题,徐先生生前已没有时间来解决它。但是我相信徐先生已经清楚地认识到了语言的异质性问题,他在为《汉语字本位研究丛书》作的总序中已经明确地指出:“语言与文字的关系是语言研究的一个基本问题。”特别需要强调的是,同质语言论者是不考虑语言和文字的关系问题的,在他们看来,文字仿佛是透明的东西而消融于对语言的呈现中,因此对文字可以忽略不计。
我所撰写的《文字论》一书,就是遵循“第一个徐通锵”所开辟的异质语言观的路径,将语言、文字和图像(言、文、象)三者看做是既分离又统一、既保持各自的异质性又互相关联的符号场。在这个符号场内,一种符号的价值来自于和其他符号的关系。具体说,汉字是在它与汉语、与汉文化中的象符号的关系中被定义的,汉语则是在它与汉字和象符号的关系中被定义的,汉文化中的象符号的性质也取决于它与汉字和汉语的关系。
这种异质的符号场理论我叫做“合治文字观”,它提出了一种新的方法论:它要求语言学、文字学以及符号学联合起来,在语言、文字和图像的关系中研究其中的每一个要素。
为什么不是“合治语言观”、“合治符号观”而偏偏叫“合治文字观”?回答是,语言是听觉性时间符号,图像是视觉性空间符号;而文字,当它与语言结盟时,它具有时间听觉符号的性质,当它与图像结盟时,它又属于空间的视觉符号。文字的这种双重性我叫做文字的第三空间性质:它既是语言又是图像,既不是语言又不是图像。因此,文字成了语言、文字和图像三类符号的关节点和轴心――这是一种新的字本位理论。
(孟华著,定价43.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