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glish

梁丹妮:此生终也不算虚假

2008-07-09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我早就可以选择退出的,但我不甘心。我做到了这个年龄的女演员所能做的极致,却再也不会像年轻时那样耀眼。大概只能如此了,就像罗大佑唱过的一首歌:“等到青春终于也见了白发,此生终也不算虚假

。”只有当美丽和激情耗尽,积淀下来的,才是真实而完整的人生。

凡在上世纪80年代关注过《大众电影》杂志的人,大概都还记得电影《漓江春》的专题报道。那一期“封面女郎”就是我,影片中漂亮的华侨女儿,在那个质朴的年代里显得格外夺目。那幅剧照,印证着我的青春年华,更透着一种骄傲的姿态――在最初10年的表演生涯中,“女主角”三个字仿佛是独独属于我的标签。虽然因为当时的传媒条件所限,谈不上大红大紫,却也是十足令人瞩目的。

但是对于自己,我一直有种清醒的认识,女演员的艺术生命有多长久,关乎演技,关乎内涵,更关乎容貌和年龄。所有的人都会被年轻姣好的女孩子吸引,愿意为她们的美貌买单,而人到中年甚至老年,仍然活跃在影视圈的女演员,不过是特别幸运的那几个。当最最红火的那些日子不复重来,我常常感到“年华老去”的无奈,尽管我与真正意义上的“老”还距离很远,现实却一再地打击我,让我怀疑,我是不是走不出低谷了?

和远征结婚的时候,他刚刚拍完《针眼儿警官》,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演员。走在街上,很多陌生人和他打招呼:“小邵!”也有一些热情的女孩儿冲上来说:“你是邵井吧?给我签个名!”完全无视我的存在。一开始我并不介意,更多是为远征感到骄傲,但是时间长了就难免有些不高兴:经我允许了吗――你们上来就对我老公搂脖抱腰的!

当时,我自己的事业正处于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时期。演漂亮姑娘,我已经不再年轻了,演妈妈演奶奶,好像又不够资格。不仅仅是外表和年龄上不够资格,更关键的是,虽然我少年成名,十几岁就当上了电影里的大主角,但一向演的都是“花瓶”,投资方和导演并不认为我能胜任那些上了年纪的、有深度的女性角色。我正在一步一步地从人们的视线中淡出。

所以新婚的甜蜜并没有持续多久,我开始和远征吵架了,导火索都和我们自身无关,全是些莫名其妙的理由。

有一次,我们一起出去吃饭,刚刚坐下,只见一个中年男人打老远就笑容可掬地朝远征走过来,边走边说:“冯远征!幸会幸会!”走到跟前,用力地握住远征的手,“我特别喜欢看你的戏!”

一开始我们听到人家直接叫他的名字,还以为遇见了熟人,后来才明白是一个陌生的观众。于是远征也忙不迭地笑着说:“你好你好!谢谢谢谢!”

那人真是个急性子,或者可能还有什么事要忙,几乎没等远征把话说完,就转身走了,走出两步又回头说了一句:“继续努力啊哥们儿!”

从头到尾,这位热情的同志连看也没看我一眼,好像我是空气一样。我有点儿挂不住了,又没什么发作的由头,便等人家走远后沉着脸质问远征:“你为什么不向他介绍我?”远征愣了一下,不太懂这股无名火从何而来,但还是立刻好脾气地安慰我:“哦,我忘了,对不起。”

从那以后,远征好像理解了我内心深处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并且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它,因为触碰它就会触痛我。

曾有一个朋友跟他开玩笑说:“远征,下次出来玩儿别带着丹妮,不方便。”他很认真地答应:“好吧,不带她。”随即又说,“但是我也就不去了。”

在我们婚后最初的两三年,我以他的蒸蒸日上为荣耀,也为自己的事业低谷而惋惜。尤其是在某些公众场合,当我走在他身边时,竟然会有无礼的工作人员伸手将我拦住,“你是谁?你是他的经纪人吗?”这种时候我是深感痛楚的。

身边很多做全职太太的女朋友都劝我:“你老公现在这么有出息,你就享福好啦!美美容啦,喝喝茶啦,还争什么嘛?他的不就是你的?”话虽没错,但我觉得她们不理解我。

终于有一天,我的事业出现了转机――北京人艺接纳了我。我做梦也不敢想,阔别5年之后,自己还能回到话剧舞台上,而且是人艺的舞台。不过,另外一件事也是我没想到的,我这个铁路文工团曾经的“台柱子”到了人艺,再也不是一线女主角了。

在人艺,我演的第一个角色是话剧《古玩》中的“水珠儿”――这部男人戏中戏份最重的女性角色,却也是和我过去所饰演的美丽高贵的女人完全不同的角色。水珠儿是北京胡同里一个风骚、泼辣的小妓女,领口整天敞开,一根红色的裤腰带分外招摇。头一句台词就是:“爷,这地方是灯影儿里的活儿,您老人家可好,这一大清早就把我们给提溜起来了。”

这个角色让我在心理上经历了一段痛苦的历练。曾经,我演的是《奥赛罗》里的苔丝德蒙娜,《漓江春》里的漂亮女主角,可是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些美丽优雅的角色与我无缘了。人们不再了解我的过去。在人艺,我只是一个新面孔,我的第一场表演,所有的领导、同事,还有剧院门口打扫卫生的阿姨、卖糖的大妈,统统都会来看。假如我演得不好,一定会被淘汰的,没有人想到“这个角色可能不对她的路子”;而即便演好了,也只是尽到了“一个老演员的本分”而已。

我该怎么办?人艺不是学校,导演也不是老师,没有人教我具体的台词怎么说,动作怎么做,人物的感觉怎么去把握。这时候,远征给了我很多鼓励和帮助。他一向认为,女演员迟早会经历一段事业的真空期,而在转型的过程中,最重要的当然是自己调整心态,身边人的态度也不可忽视。

他和我一起分析剧本,帮助我揣摩角色,给我讲老北京的传统习俗,帮我练习台词,像“提溜”、“寻个宿儿”、“装什么丫挺的”这些京腔京韵的俗语,他一句句教我吐字归音,让我放下心理负担。他像一个最有耐心的老师,面对着一个不那么伶俐的学生。我有时候做得不到位,很怕他“呲儿”我,按理说一家子,彼此脾气大点儿也正常。但他从来不会这样做。他担心自己如果不能控制情绪,对我太严厉了,我会更加失去方向感。

我不能让远征脸上无光,不能辜负剧院领导的信任,更不能辜负自己多年的等待。“我一定要演好!加油!”在心里为自己打气的时候,我学着日本漫画里的人物,把胳膊抡了又抡。

在我演过的所有“美丽女人”中,唯一和这个角色沾边的,是《康梁变法》里的清末名妓赛金花,我找出当时的剧本、剧照,以求温故知新。而《康梁变法》毕竟是电视剧,如何在话剧中演活一个妓女,如何在舞台上一群大男人中间,突显出“水珠儿”这个角色,依旧是个棘手的问题。我遍寻众多文学作品中的“妓女”形象,最终锁定了《复活》中的女主人公玛丝洛娃,决定让“水珠儿”借鉴她那双斜睨上挑的火辣辣的大眼睛,微张的挑逗的嘴,以及疲惫慵懒的神情。我还为“水珠儿”设计了一个贯穿道具――手帕,用上了我幼年练就的“手绢功”,通过不经意的咬帕、玩帕、甩帕,来体现她的风情万种。“水珠儿”有一场抽烟的戏,我就学着抽烟,可是在舞台上一着急就点不着,还有好几次把我自己给烫了。

有一天谢幕后,我正在卸妆,一个刚刚看完戏、来后台找远征的朋友跟我打招呼:“丹妮,你干什么来了?”

我说:“演出啊。”

“哦?是刚才那场吗?哪个是你啊?”

当他听说我就是那个婀娜多姿的“水珠儿”,万分惊愕,“天哪,丹妮,你居然能演这样的角色!”

著名的旅美表演艺术家卢燕当时正好在剧院,她看了这场戏,也不禁感叹:“这是丹妮演的吗?她平时多乖啊!”

当我在影视表演方面最低迷、连续几年都没有遇到我喜欢的角色时,远征曾经说:“幸好你还有人艺,幸好你还有话剧。”的确,在人艺,我经历了一些与过去天壤之别的角色,她们让我寂寞,茫然,痛苦,矛盾,但也逼迫我正视现实,重新寻找自己的位置。回过头看,这个坎儿过得非常艰难。

这种挑战对我而言是残酷的,它完全颠覆了过去几十年中我对自己的认知。但是我相信,作为一个长得并不难看的女演员,如果连真正的“丑角”都能演好,让魅力发自角色本身,那么,我就可以无所畏惧了。2004年,就在我忘记了自己的美丽而甘愿探求“平凡的世界”时,我等到了自己话剧表演生涯中最重要的角色――《全家福》中的春秀婶。

《全家福》全剧7幕大戏,讲的是北京“灯盏儿胡同9号院”中邻里几代人生死沉浮、悲欢离合的故事。春秀婶作为院里的“居委会主任”,30岁到80岁的人生全部展现在舞台上,每一幕都要实现一个10年的跨度。它是一部地地道道老北京的传统正剧,但是就像人艺所有的正剧一样,无论导演定的基调还是演员的发挥,都不会将一个严肃话题以沉重的方式来表现,而一定是轻松的,有趣的。观众看到的是一群善良的人们,在苦难中奋斗着,在矛盾中碰撞着,在世俗中憧憬着。

我并没有老老实实地按照“正剧”来演绎春秀婶这个人物,按照我的理解,她应该是严肃中的调剂,沉重中的轻松。每当故事发展到催人泪下的情境,春秀婶就要挺身而出,言行举止夸张而好笑。比如,街上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她从院里蹲着的人群中一跃而起,安慰大家这是在“放卫星”;王满堂媳妇生小孩儿,她把自己多年未生养的儿媳妇推进去现场学习,“对你自己是个鞭策”;王满堂听说老院子要拆迁而痛不欲生,她高举一个刚搁过面条、沾满面粉的“盖帘儿”迎向前方,“历史的车轮是挡不住的。”

传统意义上的街道大妈往往是讨人嫌的,她们板着脸训人,没事找事,上纲上线,而我所饰演的春秀婶却是一个生动、风趣、可亲可爱的女人,是一个有光彩的“老娘儿们”。《全家福》使我得到了全国话剧的最高奖――金狮奖。每一次谢幕,观众给我的掌声都那么热烈,那么特别。我能从中听到他们对我的认可和鼓励。在掌声中,我想起远征曾经对我说的一句话:“一个女演员,如果忘记自己的美丽,你就成功了。”

我9岁开始登台表演杂技,算起来,舞台生涯占据了人生中的绝大部分时光。而我的艺术道路又是那么不平坦,时代、家庭的变故使我经历了几番起起落落。我早就可以选择退出的,但我不甘心,我就是那么喜欢在舞台上、镜头前演绎不同的人物,不同的命运。我也越来越明白,尽管我付出了很多努力,做到了我这个年龄的女演员所能做的极致,却再也不会像年轻时那样耀眼。大概只能如此了,就像罗大佑唱过的一首歌:“等到青春终于也见了白发,此生终也不算虚假。”只有当美丽和激情耗尽,积淀下来的,才是真实而完整的人生。

本文摘自《如果爱》冯远征、梁丹妮著,湖北长江出版集团长江文艺出版社2008年6月第一版,22.00元

手机光明网

光明网版权所有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网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