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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悲鸿的“美丽悬念”

2008-07-09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孙多慈《油绘自写像》,作于1934年前后。

1930年的新年,在孙多慈的印象中,不明不暗,不阴不阳,不冷不热,带着一种灰调子,说来就来了。元旦当天,她拉

着弟弟孙多括外出散心思,在城西,在大观亭之上,面对滔滔长江,看见长江南岸那远远一抹青灰之色,猛然想起,自己已经满18周岁了。“倚槛苍茫千古事,过江多少六朝山。”面对大观亭门柱上这副对联,她停步良久,心中也生出许多苍凉的感慨来。

几天后,父亲朋友从南京带来口信,说他们将方方面面关系疏通好了,孙多慈他们一家,可以到老虎桥监狱,探望分开三个月之久的父亲。

母亲孙汤氏带着他们三兄妹,连夜坐船到了南京。从下关大轮码头下船,踏上南京城的街道,孙多慈突然有一种亲切之感,她不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未来命运如何,但她感觉,这座城市,与她,与他们一家,肯定有许多剪不断理还乱的牵扯。

原以为父亲肯定是一副萎缩潦倒之象,甚至想像他完全变了个人:两颊瘦了下去,眼睛也凹得多深。在家里基本看不到的胡须,又深又长,挂满两腮。关键是他眼中充满激情的锐气消失了,替代的,是一种无可奈何甚至是绝望的惆怅。但让孙多慈没有料到的是,三个月的牢狱生活,不仅没有打垮父亲,反而在他身上,生出一种以前所没有的威武不屈之气。

顺着长长走廊走过去时,父亲正在斗大监室之中,消消停停地与监友下棋,看他神态怡然自得,根本没有把自己当作是阶下之囚。明明知道夫人带着三个孩子来看他,也不回头,倒是他的监友一再提醒,并且把棋盘推了,这才逼他回转身来。

看见父亲,孙多慈鼻子一酸,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你这傻孩子,哭什么。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你接受不了你眼前的事实。我理解你,但不支持你,不仅仅如此,我还要批评你。为什么,从小就和你讲过,人的聪明才智是天生的,但也得于后天的艰苦磨炼。家庭变故,人生坎坷,环境恶劣,是坏事也是好事,它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磨炼人,造就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只有这样,才能修养人格,坚强意志,致力学问,创造事业。只有这样,才能至大至刚,塞乎天地。只有这样,才能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你懂吗?”

孙多慈半跪在父亲身边,一脸泪水,拼命地点着头。

1930年是孙多慈命运转折关键之年,随着高中最后一学期结束,她在安庆女中的学业全部完成,面对她的,是崭新的大学生活。报考什么学校,选择什么专业,早在高三之前的暑假,父母就和孙多慈,以及她的老师,做了细致的商量,当时定的目标十分明确,南京国立中央大学文学院的中国文学系。可突然发生的家庭变故,打乱了她的生活环境和学习心态,短短两个多月下来,各课成绩直线下滑,甚至到了雪崩地步。别说报考全国一流的国立中央大学了,即便是省立安徽大学,也还要看她最后的努力。

从南京回来,这种状况依然无法改变,孙多慈也知道父亲所说的一切,但要真正安下心来,非常困难。

事情在这年春天发生了转机,4月的一天,父亲孙传瑗意外地被放出来了。事先孙多慈并不知道,放学回家,见客厅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上前一看,竟然是父亲,就快活地“啊”的一声大叫,把父亲死死抱住,生怕别人再把他从自己身边带走。

坐下来细谈,话题很快就绕到孙多慈报考国立中央大学的准备情况上来。“怎么样,你有多大把握?”

孙多慈难为情地笑笑,怯怯地伸出三根指头。小姑娘略略迟疑,还是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父亲,“如果今年能考上中央大学的中国文学系,那更好,如果考不上,我想改学绘画。先在中央大学旁听一年,明年再考。”

父亲很意外,“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个念头?”

孙多慈淡淡一笑,没有深说。

其实孙多慈早胸有成竹。

元月上旬,孙多慈去老虎桥监狱探望父亲期间,恰逢中央美术会画展开幕,孙多慈那天正好路过,完全是无意识的,也随人流走进了展览大厅。在展馆第二室,一进门,她就看到了挂在中心位置,尺幅最大,色彩最艳,也最具视觉冲击力的油画《田横五百士》。

在这幅巨画前,她不知道究竟站了多长时间,她只知道,她被画作右上角那片蓝色深深打动了。“蓝”是深邃的天空,其大可以包容一切。由“蓝”而衬出白云,浓烈而突出,与“壮”之意相互呼应。画面上的所有人物,因有深邃的天,浓烈的云,从而形象高大,心胸高远,言行举止也有了“壮”的威武,“壮”的雄健。

晚上回到旅馆,在《中央日报》上,她读到了紫天《徐悲鸿的画》这篇文章:“《田横五百士》是描写汉帝遣人招抚田横,田横与五百士作别时的情景,此刻田横心中充满说不出的悲痛。至于五百士,也知田横此去凶多吉少,在伤别离之外,一方面愿他平安归来,一方面又愿他不屈不挠,所以此时的情绪最激昂,最含蓄,最幽郁,最深沉……”由此她也深深地记住了一个注定要让她记一辈子的名字―――徐悲鸿。

去中央大学艺术专修科旁听西画的念头,就是在这一刻产生的。

1930年,孙多慈和同学李家应一道,到南京报考国立中央大学。父亲本来要陪着她们过来的,但孙多慈坚决不同意,她认为她自己有能力处理好自己的事情。

国立中央大学的大门,类似法国巴黎的凯旋门,不过结构上要简单些,造型也很平淡,更谈不上什么大气势了。它由四根方形立柱为支撑,宽约十多米,高在六米左右,单单薄薄的孙多慈从下面走过,显得十分渺小。穿过大门,大道笔直,远处圆形的带堡状屋顶的建筑,别有一种欧洲风情。

迈进中央大学大门的那一刻,孙多慈的心,就有些怪怪的,并不是慌乱,也不是兴奋,而是一种黏黏的如胶状的东西,还没等她做出反应,一下子就把心给吸住了,牵引着她,迫使她不自觉地跟着它走。多少年后,孙多慈反复回忆到这一细节时,最终明白,那就是冥冥之中,爱情对她的呼唤。

孙多慈报考的,是文学院中国文学系。考试的感觉就不是很好,即便是孙多慈擅长的写作,也始终找不到感觉。来南京报考中央大学的考生,高手如云,孙多慈那点才华,本来就不是特别出众,这种才华又只显露了二分之一,自然无法与强手一拼。结果在意料之中,孙多慈的名字,没有出现在国立中央大学的新生录取名单上。

从南京回来,孙多慈情绪很沉闷,把自己关到房间里,成天到晚只知道画画,连饭也是弟弟孙多括送进来。前后折腾了大概有半个月,这种低落的情绪发泄完了,再从屋里出来,她也换了个人,身子瘦了一圈,脸色也苍白如纸。

父亲见怪不怪,“情绪调整过来了?调整过来就好。那就去办该办的事吧。”说着,递过来一封信,信封上的收件人,是南京中央大学文学院哲学系宗白华教授。

“筹办安徽大学时,也想请宗白华来安庆执教,是我去南京找的他。这两年我们多有交往,也和他说过你报考中央大学的事。你去南京找他,他会帮忙的。”

“你现在大了,路要自己走。爸爸也只能帮你引引路了。走好走坏,你自己把握,只要不让爸爸失望就行。”孙传瑗极力显得平淡显得轻松的话语,让孙多慈非常感动,她的鼻子酸酸的,突然想紧紧抱住父亲痛哭一场。

半个月后,孙多慈独自来到南京,到国立中央大学文学院找到了宗白华教授。

宗白华果然对安庆小老乡特别热情,知道是孙传瑗的女儿,更生出许多爱怜之意。“可惜了,可惜了,如果不是你爸爸出事,考到我们大学来,会有什么问题!”又说,“去年暑假到安庆,见到了你们女中校长,说到你,一口一个‘好’字!”

孙多慈把父亲的意思说了,想请宗白华能帮她引见潘玉良。

宗白华说:“潘玉良我还真不太熟,不过既然决定到艺术专修科来旁听,最好直接找徐悲鸿教授,跟在他后面,才能真正学到东西。”

孙多慈一双眼睛睁得多大,“你是说徐悲鸿……不会吧?他那么大名气的画家,能收我?”

宗白华笑了起来,“别人找他可能不行,但我宗白华去找他,他绝不敢说一个‘不’字!你放心,这事我给你打包票了!”

第二天上午,宗白华带着孙多慈,来到艺术专修科徐悲鸿画室。徐悲鸿正在作画,差不多已经完成了,宣纸上,三五根青竹,两三块残石,立在一旁的,是一只栩栩如生的大公鸡。徐悲鸿左手撑腰,右手高高提着毛笔,正考虑往画上题什么款。见宗白华进来,并不搭理,锁着眉头思索了会,便“刷刷刷”在画上落下两行字,“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何不喜,惜未见也。”反复看看,很满意,又极其痛快地在后面补上“庚午夏日悲鸿”六个大字。然后,笔一甩,朝宗白华扬扬手。

宗白华把孙多慈推到他的面前,“我这个安庆小老乡,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徐悲鸿上下打量了一下孙多慈,并不是太在意,他对宗白华说:“你老兄是美学教授,推荐学生来旁听西画,我敢有什么意见?”又问孙多慈,“以前画过些什么作品?”

孙多慈把特意准备的她认为还说得过去的一些习作递了过去。但徐悲鸿只是随手翻了翻,就把它们丢到一边了,“过去拜过什么老师没有?”

孙多慈犹豫了半天,小声说,“安庆有个画家,叫阎松父,跟他学过一阵子。”想了想,又补充道,“北平画家萧谦中到我们家时,也给他看过。”

徐悲鸿皱了皱眉,“西画和国画路子不一样。以后再说吧,也许能学得出来。”又说,“听说你是报考中国文学系没有录取,才改主意来我们艺术专修科旁听的?”

孙多慈点了点头。

“这不好,”徐悲鸿似乎有些恼怒,“这把我们艺术专修科放到什么位置上了,是其他系的残羹剩饭?”

孙多慈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不敢反驳。

徐悲鸿见状笑了起来,“到底是孩子,一句玩笑话就当真了。放心,没有事的,我要是真生气,还会答应你吗?”又向宗白华嚷道,“你看你这个小老乡,多大出息,进来这么长时间了,连正眼都不敢看我!”

孙多慈确实不敢抬眼和徐悲鸿直视。她觉得她现在面对的,不仅是著名画家,是大学教授,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复杂身份。她有些茫然,有些慌乱,她不知道这影响她一生的关键一步,到底需要不需要勇敢地迈出去。

本文摘自《孙多慈与徐悲鸿爱情画传》,张健初著,凤凰出版传媒集团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年6月第一版,29.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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