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时,谈到民间的这种结义风俗。“今我国民绿林豪杰,遍地皆是。日日有桃园之拜,处处为梁山之盟。所谓‘大碗酒,大块肉,分秤称金银,论套穿衣服’等思想,充塞于下层社会之脑中,遂成为哥老、大刀等会……”
《水浒传》第44回,好汉杨雄,在蓟州碰上石秀,成为知心朋友,一
“结义”,也就是拜把子,从两人的生存状态,我们大致得知为什么要结拜的原因:
第一,他们不是蓟州本地人,是外来户,势单力薄。
第二,他们虽一为押狱,一为牙行,但都是沦落在此,又失去靠山,无从依仗。
第三,他们都具有一身武艺,这实力,使他们有改变境况之心,不愿总受制于人。
第四,他们相互认识到彼此很够“哥儿们”,都有拔刀相助,哪怕铤而走险的胆量。
第五,他们为扭转弱势状态,为打破被动局面,必须结成联盟,优势互补,于是,一拍即合,成为异姓兄弟。
这顿结义酒喝了不久,两条好汉,果然做出杀人越货的事来,最后落草上了梁山。鲁迅有一篇文章,谈到《水浒传》在上世纪30年代翻译成英文时,洋人没有按《水浒》的“浒”字,译为“水边”,而是用了44回中一句话,“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作为英译本的书名。这个洋人,就是得了诺贝尔奖的美国女作家赛珍珠。鲁迅认为,“近布克夫人(即赛珍珠),译《水浒》,闻颇好。但其书名,取‘皆兄弟也’之意,便不确。因为山泊中人,是并不将一切人都作兄弟看的”。
我们知道,“结义”,就是“拜把子”,谁与谁拜了“把子”,他们就是“把兄弟”,或“干兄弟”,或“契兄弟”。所谓“换过帖的”,就是你把你的生辰年月日写在一张红纸上给我,我把我的生辰年月日也写在一张红纸上给你。这张红纸,就是“帖”,又叫“金兰契”。因为旧时称“拜把子”,为“契结金兰”,取如金之坚,如兰之馨的寓意,形容结义的契合关系,多么美好。
说到底,拜把子的弟兄,实质上是一种相互利用的关系。骨肉同胞的弟兄,可能有相互利用的成份,但绝非他们关系的全部。因此,人们“拜把子”,与友情、友谊、友好、友爱,其实是无干的。动听的言词后面,可能有那么一点点“友”的因素,更多的则是政治上的彼此需要,经济上的利害相关,及共同要应对外部势力的互相利用,才有可能,也才有必要“拜把子”在一起的。真正的朋友,用不着通过结盟来巩固关系,“君子之交淡如水”,所以,以感情色彩来掩盖其野心,其图谋,其韬略的“结义”方式,多不为具有一定文化教养的阶层所取,“君子不党”,在孔夫子看来,正派的人,正直的人,正道的人,对“结义”行为,不屑为之。稍有一点身份者,多读过几本书者,通常不屑为。
在中国四大古典名著中,第一部鼓吹这种风俗的书,为《三国演义》,此书是历来中国拜把子者,最虔诚敬奉的“圣经”,打开书的第一回,“宴桃园豪杰三结义”,刘、关、张三人,是所有拜把子的崇拜的“样板”人物,从此奠定“拜把子”的理论纲领,行动指南。第二部标榜这种风俗的书,为《水浒传》,此书七十回本的最后一回,一百单八将,在忠义堂上对天明誓,有福共享,有难同当,然后,椎牛宰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把分银子,达到了拜把子的最高境界。第三部提及这种风俗的书为《红楼梦》,那个叫芳官的小戏子,伶牙利齿地损着赵姨娘:“我一个女孩儿家,知道什么粉头面头的!姨奶奶犯不着来骂我,我又不是姨奶奶买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罢哩!”可以看到,即使那些地位低下的小奴才们,也熟谙此道的。梁启超所说“日日有桃园之拜,处处为梁山之盟。充塞于下层社会之脑中”,即使从这几部文学作品中的描写,便可见端倪。
所以,旧时中国,“拜把子”现象相当普遍,盛行于下层社会。三教九流之辈,五行八作之徒,更为热衷此道。要想在江湖上立足,没有几个拜把子弟兄怎么混?政客们搞权术,也喜欢来这一手,蒋介石还跟上海滩的黄金荣,杜月笙磕过头,换过帖呢!蒋介石为什么要跟这两个上海黑暗势力的代表人物拜把子呢?因为他在十里洋场上还未站稳脚跟。这也就是人在处于弱势地步时,处于不济状态下,才有结义的想法和做法。
东汉末年,黄巾大乱,刘、关、张,要进行“桃园三结义”,不是情感发酵的结果,而是浑水摸鱼,趁火打劫,逮住机会,乱中夺权的政治需要。第一,这哥儿三个心有点虚:比之袁绍的四世三公,比之曹操的身家显赫,比之孙策的江东名门,实在不那么堂皇,本钱不那么足,底气不那么壮;第二,刘备织席贩履,张飞屠猪沽酒,关羽杀人亡命,出身衰微,不上台盘,腰杆不直,人气不足,故而胆有点怯。可是这哥儿三个,也想趁此捞一点实惠,挣一点家底,一不甘心就这样沉沦没落,二不甘心就这样错过时机,因之,用结义手段联络起来,形成合力,能有所作为。作为单个的人,处在社会生活的较低层面,人微言贱,无足轻重,攀援乏力,上升无望。只有结成同声共气,相互援引,生死以助,不分你我的把兄弟关系,才能立足,才能挣扎,才能奋斗,也才能出头。只要成为结拜兄弟,被人捅了一刀,那你必须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朝那个捅刀者,还以捅得更深的一刀。同样,你若是被谁收拾了,收拾得很惨,你放心,你的那些对天明过誓的把兄弟们,一定会同仇敌忾,为你报仇雪恨。所以,“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词中这个“死”,也是一个弱者最后可以献出的全部。
由此看来,一个人,处于相比较而言的实力弱势之下;处于外部压迫和内部压力的精神弱势之下;处于信心不足,力量不继,前景不佳,愈后不良的心理弱势之下,是很容易与危机相似,处境相同,心态相像,需要相通的另外一个人有共鸣、呼应、同情、依附,而产生出“结义”和“拜把子”的可能。即使如文人者,到时候也难能免俗的。
中国文人,都算是知识分子之列,自然不会发生谁跟谁“拜把子”,“结义”的事情。但是,冷眼看去,近年来,中国当代文学评论之不举,之不兴,病根就在这里。凡派不同而相互寇仇的老爷少爷们,凡派相同而如胶似漆的红男绿女们,其实都是未经过磕头仪式“拜把子”的义兄契弟,干姐把妹,你能指望此辈的评论,能不拉帮,能不结伙,能不排他,能不壁垒吗?
说到底,这种中国特色的暖昧文化,之根深蒂固,之深入骨髓,也会被文人们视为安身立命之本,没有三亲两好,没有左膀右臂,怎么好在文坛这个码头上混呢?君不见文学界的这个圈子,那个圈子,凡成为圈中人者,不都如此这般地亲密无间,你吹我捧,勾肩搭背,互相取暖吗?这种虽不曾形式上拜过把子,但在精神上胜似契结金兰的关系,也是挺能党同伐异的利益共同体呢!所以,那舌头伸出三尺长的溜舔评论,那一股骚烘烘的干唾沫味,说白了,不看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