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购各方那时还处在研究自己扮演什么角色的阶段,粉墨登场之后,又都在借力打力,雪佛龙借竞购打中国政府,反过来钳制中海油,是谓先发制人;尤尼科借中海油逼雪佛
龙,是谓左右逢源;而中海油则借机在国际资本市场上与跨国公司比肩,是谓项庄舞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看看事后的各得其所,这的确是一场很难用输赢论英雄的较量。
竞购之中与之后,许多媒体都对2004年圣诞节傅成玉赴美会见尤尼科董事长威廉姆斯津津乐道,将其当做是这个事件的起点,并且与2005年1月6日英国《金融时报》的率先爆料联系在一起。可是,当我在写作中专门就此数度向老傅求证时,与媒体的想象甚至竞购之后采访他的报道相反,他断然否定了那些戏剧性的演绎。他说:“那次我在美国会见了多人,威廉姆斯是其中之一,这是一种例行的业务往来,是由我们的驻美机构联系安排的,我们并没有谈到媒体披露的那些细节,事实上那时我们还未进入尽职调查阶段,怎么可能提出报价?在整个竞购过程中,这不是关键,也不值得一提。”真有意思,故事从一开始就出现了不同的版本。
回想2004年圣诞节前夕,我的关注点在“中海油系”的另外一件事情上。那年11月份,中海油服H股因为存款风波,启动了类别股东表决机制,小股东以微弱票数否决了大股东的提议。事情的起因是中海油服按照惯例把现金存在了总公司的财务公司,这在中国国企是个普遍现象。虽然中海油财务公司的信用评级不亚于国家银行,还能节约一笔手续费,可有境外小股东就是不买账,就是觉得不踏实,总要联想到大股东的控制和当时A股市场中不少上市公司被大股东掏空的现实,并且以此质疑“中国公司治理”,同样的事情已经是第二次发生了,这让中海油觉得很委屈。也就在那时,中国证监会基于保护中小投资者的利益,也发出了A股上市公司启用类别股东表决机制的通知,中海油服无意之间拔了个类别股东表决、小股东否决大股东的头筹。中海油服时任首席财务官的吴孟飞在第一时间就此事专门和我进行了沟通与探讨。随后,人民网和《中国经济导报》发表了我的《中海油傅成玉海外直面“碰撞”》的文章。事实上,众多中国海外上市公司“寻找最佳交叉点”的碰撞远远不止这点事。现在想来,那很像是中海油竞购前“独董风云”的一个先兆。
按照惯例,每年一到辞旧迎新这段日子,企业老总们的会务和林林总总的活动也就奇多。因为那个海外小股东扯出“公司治理”的话题,傅成玉一直在和我排时间,可因为总在四处奔波,约访的时间一直拖到了年底。圣诞节那天我们通电话,他正在看望外籍员工。互致问候之后,我问:“是不是咱们今年可以说再见了?”他说不一定,“真是很抱歉!晚上就要出差,争取回来之后落实时间”。得知他要只身赴美并且当天返回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什么事情值得他当日往返于中美之间?“总不会在人家过节的时候去办公吧?一个圣诞节不够,还要两个?”我有些好奇。“今天不是圣诞节吗?”他反问。“今天起飞,落地不正好又在美国过节吗?”我笑。话虽这样说,却不相信在美国留学两年的傅成玉会缺乏这样的常识,可他倒真像恍然大悟似的。
美国西部时间2004年12月25日一早,傅成玉抵达漫天飞雪的加州首府洛杉矶,在美国摩根大通公司大中国区主席李小加的陪同下,前往圣瑞吉酒店下榻。临近中午时分,他们驱车来到事先安排好的一家海边餐馆里,会见了尤尼科公司董事长威廉姆斯先生。时间安排在圣诞节,显示出一种刻意营造的随意与友好。两位石油公司董事长的午餐会是单独进行的,李小加和随行人员回避,另在外间吃饭,没人确切知道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虽然类似的商务会见对于傅成玉和威廉姆斯已是家常便饭,但是仅仅因为发生在尤尼科即将挂牌出售前夕这个微妙时点,便让它成了他们各自职业生涯中一个值得回忆的瞬间。当然,如果把它当做另外一种形式的生意谈判,也许更为贴切。
圣诞节傅成玉万里走单骑,若是单为观光旅游吃饭,他肯定不该如此行色匆匆。事后,有中国媒体在披露竞购内幕的访谈文章中绘声绘色地报道,定义傅成玉这次圣诞节之行是“相亲”之旅:“谈话围绕中海油并购尤尼科的内容展开,由于交谈甚欢,在美国学习工作多年的傅成玉甚至忘记了那天是圣诞节。当晚,兴奋不已的傅成玉便返回北京。正是这次非常私密的会晤,拉开了一场长达8个月之久、迄今为止中国企业涉及金额最多、影响最大的海外收购大战的大幕。有媒体甚至将之渲染为‘世纪收购’。”但是傅成玉在跟我谈到这段时,却不认同这种说法,他强调他见了“更多”的人:“那只是应我们要求安排的业务会见。”而媒体转述这种描写显然有它的可靠出处,要不怎么连傅成玉啥表情都说得那般真切呢?可又是谁?怎么看见他们“交谈甚欢”呢?还用问吗?既然是两个人的饭局,万里迢迢,寸时寸金,就连牵线人都回避开了,情人幽会似的,怎么可能让记者掺和?除非从一开始就在演戏。假如与威廉姆斯这顿圣诞午餐没有什么特殊意义,傅成玉此行反倒不好解释了,岂不就真成打着“飞的”旅游购物了?看得出,提起已经“嫁入豪门”的尤尼科,如今也已经“移情别恋”的傅成玉,似乎更希望这段往事如烟,看似漫不经心的刻意回避恰恰难掩刻骨铭心。此后事态的发展证明,圣诞节傅成玉专程赴美会晤威廉姆斯,说是中海油竞购尤尼科的序幕,或是“太岁头上动土”的开端,似乎并不为过。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媒体与老傅的口径相去甚远呢?正是数天之后英国《金融时报》发布的一则消息,使得此行颇受演绎与猜想,事后的事实证明,媒体的报道绝不是空穴来风。而傅成玉也绝没想到,这样一次轻车简从的探路之旅,两位董事长这样低调的见面,其受关注的程度竟远远超出了会晤本身。假如当时真有那么明确的意向,知道会引来后来那么大的麻烦和敏感的猜测,找个第三地岂不更合乎逻辑?当我再次问到这一段时,傅成玉的解释是:“尤尼科要出售的意向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们当时只是作为同行、两个公司的董事长,进行一次必要的交流与沟通,探讨一下未来操作的可行性。我肯定是有兴趣才安排会见威廉姆斯,但是按照咱中国的人之常情,我当时跟他只能探讨双方有什么样的合作前景,我能够帮他做什么,咱总不能在那个时候说‘我要收购你’吧?更谈不上报出具体价格,我怎么可能那样轻率?再说我个人也没有这种权力。他也不可能直截了当说要卖公司,因为我们都是上市公司,这样的信息是不可以随便乱讲的。”他特别突出了那个“帮”字,老傅还是很顾及威廉姆斯先生的面子的。尽管双方并未“谈婚论嫁”,但在谈到各自“身家”的时候,他从与威廉姆斯的谈话中捕捉到了一些关键信息,因为尤尼科的股票已经将近两年走势不佳,他感觉到老威的压力很大,流露出“如果经营不好,有可能别人会来买”。据知情人说,威廉姆斯在和傅成玉一番长谈之后,对中国公司的认知有了很大改变。这从他不久就拒绝了雪佛龙的报价,主动派高管团队上门向中海油介绍情况便可见一斑。
也许是故事的结尾与开始的预期南辕北辙的缘故,事后许多批评将矛头指向了“开始”,有分析说:从“在商言商”的角度推测,尤尼科在挂牌出售前主动约请中海油洽谈收购事宜,根本就是精心策划的一个“局”。如果不是中海油第一个做出响应,尤尼科最后的结局就很可能不会如此圆满。评论认为像尤尼科这样一家百年以上历史的跨国公司,在进行每项重大并购行动前,一般都已经对并购开始后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进行了分析和评估,而且都在事先制定了应对预案,而要设这样一个“局”让某个收购方主动入局,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中海油都是一个合适的对象,因为这是一个主要由国有成分控股、对美国法律法规和国际并购业务还不熟悉,既有迫切需求和并购能力,而又缺乏实战经验的中国石油企业。还有批评说,综观整个竞购过程,从尤尼科不断两边敲打提价,到雪佛龙打开“政治门”后尤尼科始终作壁上观,再到中海油提出185亿美元的正式报价后又提出附加条件,直到最后还要求中海油在185亿美元基础上再次加价等一系列作为,都让人没理由不怀疑尤尼科的诚意。
另有一些人从媒体报道中发现了问题:既然这次会晤“拉开了收购的大幕”,那么就说明中海油收购尤尼科起因于2004年12月26日的饭局,由此推及中海油对尤尼科的收购是出于不期而至的临时动议,不是规划中的项目,中海油对尤尼科并不十分了解,此前也并无准备。对一个收购金额几乎高达一个小国家全年国民收入的企业并购案,中海油迅速做出反应并提出收购价,这究竟是“高效”还是“草率”?很明显,倘若果真如此,这种情况的出现对尤尼科来说实在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因为作为卖方总是希望挂牌后能很快有人响应,最好能形成竞争态势才能抬高出售价。如果实在无人响应,尤尼科将面临要么摘牌、要么不得不降价出售的窘境。
是什么原因导致这样的“阴谋”猜测呢?差别大约在于,一边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行胜于言的企业家,一边是“宁不得虎子,也绝不入虎穴”坐看风云的事后“诸葛亮”。一边是在美国人眼里司空见惯的企业收购,一边却是中国人前所未见的规模大到新鲜甚至可怕的海外竞购。因为陌生,任何猜想都不显得多余。这些不无道理的批评体现出不同层面的认知与感觉,而这样的事后评说也更加凸现了中国企业界远不宽松的生存环境。沟通应该是双向的、全方位的,我们看到的宣传大多是强调美国人对中国的不了解,难道中国人就对美国很了解吗?尤其是对美国公司并购中的种种技巧与谋略又知之多少呢?
圣诞节美国之行的核心话题和所传递的信息无疑是围绕着收购尤尼科,而且对方留给傅成玉的印象是相当积极,以至于后来的骤变令他猝不及防!当时确切的情况是,竞购的确还没有正式提上日程,各方都在搜集信息,探讨可行性,潜流涌动。中海油的潜在竞争对手、美国第二大石油公司雪佛龙也已经盯了尤尼科很久。日后有目共睹的事实是,为了搅这个局,雪佛龙不惜把与中海油多年的合作关系弃置脑后,甚至不惜放弃美国对全世界标榜的自由贸易原则,倾力调动和利用美国人对中国的陌生与偏见,乃至近水楼台借助美国国会的政治力量。商战无情,否则怎么叫不择手段呢?假如真如上面推测的那样,这次圣诞餐会就是一场“鸿门宴”,傅成玉出手之时就已经先失一着,而导演这一切的幕后推手究竟是谁呢?傅成玉又能“帮”威廉姆斯做什么呢?据说尤尼科非常不希望被欧洲公司收购,也不情愿被雪佛龙收购――这是我听到的唯一解释。我的愚见,傅成玉能够“帮忙”的方式要么是收购尤尼科,要么是做托儿帮它卖个好价钱。如此看来,竞购各方那时还处在研究自己扮演什么角色的阶段,粉墨登场之后,又都在借力打力,雪佛龙借竞购打中国政府,反过来钳制中海油,是谓先发制人;尤尼科借中海油逼雪佛龙,是谓左右逢源;而中海油则借机在国际资本市场上与跨国公司比肩,是谓项庄舞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看看事后的各得其所,这的确是一场很难用输赢论英雄的较量,假如再把眼光放长远一点,这场表面上看似对中海油不成功的企业海外竞购,说不定正是国际大舞台上政经大戏开幕的前奏。
本文摘自《炼狱之门――中海油竞购尤尼科新闻背后》,马毅颖著,中信出版社2008年6月第1版,定价:3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