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可以等待》
我是不擅长给人转述故事的,但我却和很多朋友讲过刘别谦
我说这就是刘别谦。一个有着非常中国式的译名,却完全散发出优雅绅士味的西方电影人。虽然我只看到过他一张叼着烟斗的肖像,收藏到他几张为数不多的影碟,却已经将他私认成我的智慧芳邻。他拍得非常美国式的歌舞片《微笑的上尉》(The Smiling Lieutenant),以及非常英国式(我自认为)的《生存还是毁灭》(To Be or Not to Be,又叫《逃还是不逃》),都能让我脸上漾出微笑,也感觉他在向我致意微笑。那微笑是如此轻盈顺滑,甘之如饴,让我有一种被彻底缴械的放松。固然人生有水流湍急,他从不断肠,也不让他的影迷断肠,不知不觉就站到了天堂口。属于刘别谦的天堂,有主楼,还有附楼,圣徒固然可以享有那舒适的一隅,有瑕疵的人照样可以有一角栖居,这结局怎能不令我沉迷,也让听我转述故事的男士们沉迷?
《天堂可以等待》大致的情节是这样的:一个老男子人死了,来到一幢红色的大房子,请求阎王判官让他下地狱。见惯了一般人要上天堂的迫切,这位判官对他的经历产生了兴趣,于是他就被允许坐下来讲述自己的一生:年轻时,他爱上比他年长的家庭教师,结果这位女教师被辞退了。26岁的生日PARTY,他遇到表哥带来的女友,竟然是他一见钟情的美人玛莎。他以甜美的攻势携美人私奔,他们结婚,也有了孩子。十年的结婚日,妻子不辞而别,他追到她的娘家问询,原来是他上衣口袋一张购物单伤了她的心,上面有串五百美元的项链去向可疑……为自己做辩护恰恰是这男人的擅长,于是他再次声情并茂而又深情款款,她什么还没想得清楚,就被他裹挟着再次私奔。妻子先他而去,儿子已然长大。以其一贯的巧言令色,他向儿子表示,晚年的他需要一个伴读女郎。儿子建议,那就找五十左右有学识的,别找二十四的。他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我的未来好像有点令人沮丧。不过他对自己的临终一刻并不遗憾,对判官形容,那是一个美妙的瞬间:一位年轻的金发护士来了,将温度计插进他的嘴里。她如此之美,以至于让他心跳加速,血液循环加快……判官听完,微笑着做出了决定。“天堂在附楼里会有一间空着的小屋,阴面,床有些硬,总之不那么舒服,你也许需要再等几百年才能被挪到主楼里面,但是,不妨一试……”
好了好了,就此打住,刘别谦的影迷肯定该抗议我这样讲出他们的最爱,他们肯定认为,最好的方式是晒那些充满调情味道的台词。最最经典的求爱攻略,值得天下男人效仿,而且必须像片中男人那样嘴里优雅冒泡地吐出。且举这对男女书店初遇时那段。男人问:请问能帮你什么忙?女人说:我想要一本书。男人看到书名是《怎样取悦自己的丈夫》,说:我觉得你不需要这本书。女人说:我需要。男人翻开书中一页,指着那个严肃、板正的作者,一个老女人,说:你看看她,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让丈夫开心?但女人的姿态还是要,不卖就投诉。男人这时开始妙语连连:我不是书店店员,我只是跟着你进了书店。如果你走进餐厅,我就是那里的服务生;如果你走进着火的建筑,我会变成救火队员。如果你走进电梯,我会让它停在两层中间,然后我们一起在那里共度余生……
鬼话、谎话,也是不朽的情话,情势危急中,总是这些让故事向着有利于男人的一方扭转。而女人也似乎什么都没输掉。我不认为这里有对男人谎言、女人轻信的讽刺――借助地狱判官的嘴,刘别谦暗许了这男人一生的努力,“你让那些年轻女士开心,她们会在天堂等你。”借助那个屡帮孙子成就好事的老爷爷的嘴,他说出了男人私底下一个愿望,“你做了我一辈子不敢做的事:私奔。”将这些抖罗出来,依然能感到刘别谦的善意,那善意会让女人承认:“哦,没错,我们就是耳朵软,爱听甜蜜的话。”男人也会点头:“唉,我们就是爱美人,出轨嘛,偶尔走神一下。”
没有怨憎,只有化开,没有死磕,只有跳转,这些都赋予了刘别谦电影中轻盈的优雅。你的微笑随时会被那些优雅的碎片撞开,连那些次要人物身上也能找到。虽然那个被横刀夺爱的表弟看起来不那么可爱,但是多年之后再遇玛莎,你还得承认,他那表白依旧堪称风度有加。玛莎的父母一生都坐在桌子两头冷战,但有了仆人杰西卡在他们中间传话,这幕人生场景竟也有了幽默的点化。我甚至觉得,在处理出轨与情敌相遇这些场面上,刘别谦也有他的高招,化尴尬为意趣,让人过目不忘。有谁能想到,一句经典的莎士比亚台词“生存还是毁灭”,会成为《逃还是不逃》中男女约会的信号。这背着丈夫的约会偏偏发生在希特勒占领波兰的背景下,一对情敌也必须同仇敌忾。做丈夫的恼而无法发作,最不忿的言辞也只好是:“如果我回不来了,我可以原谅你们;但如果我可以活着回来,那就不同了。”但是后来的情形又怎样呢?他们化险为夷,做丈夫的继续演戏,当他在舞台上继续念出那句台词,台下的年轻飞行员依旧起身离去……《微笑的上尉》中更有意思,明明是那个漂亮的上尉抛错媚眼表错情,让公主看上了自己,但原来的女友与现时的妻子见面的情形,哪是情敌相遇?分明是一对闺蜜在交流恋爱妙招。但你最终,还是会接受那个花好月圆的结局,因为《瑟堡的雨伞》式的感伤,不属于刘别谦。
“人人都爱刘别谦”,这似乎已经是电影史上的史实,但很长时间里,除了向别人转述他的故事,我仍不知怎么言说它给我的欢乐。我甚至得承认,对于刘别谦,我犯过很想当然的错误,认定他应该是英国戏剧导演出身,后来知道他是德裔的美国导演,接受起来仍然心不甘情不愿。他身上哪有日耳曼式的沉重?那份优雅智性,难道不该属于产生出《看得见风景的房间》的国度?
对,私下里,我就是这么看的,并且把《看得见风景的房间》的作者福斯特和刘别谦归为一类。我觉得他们都是骨子里的知识分子,但都不愿让刻板的规矩破坏了生活的意趣。所以他们都宁愿把美人与好事都奖给那些看来并不无懈可击的男人,连同天堂的邀约。
看这部电影,我能想到的还有一句别人挂在MSN上的话:对于生活,只能智取,不能强攻。因为生活,原本就不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我们何以要一有悲伤,就逆流撞墙?
悲伤的另侧也许还有机趣,要发现就得轻盈地跳转几下,刘别谦的电影是这么做的,我想这也是刘别谦那一抹微笑的涵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