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际上是被人从门缝儿里看着长大的。从小心理和性格就压抑、扭曲,即使现在,家庭问题平了反,我个人的路走得比较顺了,但仍旧活得很累。有时也想试着松弛一下,但舒展之态几十年久违,怕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回来。因此,我由衷地欣赏和赞美那些生命的舒展和辉煌,并渴望将这一感情在艺术中
加以抒发。人都是这样,自己所缺少的,便满怀希望地去攫取,并对之寄托着深深的眷恋。
我的父亲母亲
任何人的身上,都强烈地打上了其家庭的烙印,这种烙印就像影子一样,会伴随他的一生。
张艺谋的身上会有其家庭的烙印吗?绝对有,而且更加深刻。
电影《我的父亲母亲》中的男主人公,张艺谋就是以自己的父亲为原型,他想表现父亲所经历、所承受的一切。“父亲”背景其实很简单,简单到可以用四个字概括,就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被分配到乡下教书,因此和“母亲”有了交集,并且有了平淡得像白开水一样的爱情。
张艺谋的父亲名叫张秉钧,母亲叫张孝友。说起他们的出身,都颇有点门第。
张艺谋的外祖父新中国成立前是一名税务员。这是一个肥缺,职位虽然不高,收入却不少。他一生娶过四房太太,张艺谋的外祖母是他的第四房太太,19岁一嫁入张家,就成为许多个孩子的母亲。她本人生过两个孩子:儿子张乃光,女儿张孝友。
张艺谋的父亲祖籍陕西临潼(旧县名,在陕西省西安市东北部,1997年改设临潼区)相桥镇。张艺谋的大伯毕业于黄埔第九期,新中国成立前的最高职位是军参谋长,后来随蒋介石去了台湾。张艺谋的二伯则毕业于黄埔军校汉中分校。张秉钧是个沉默的人,新中国成立前曾当过军需官,曾经拥有国民党军籍。
西安解放前夕,张秉钧离开军界,在陕西省财政厅当会计。
张孝友当时年方19岁,正是如花般的年龄。她就读于西安的一所教会学校――玫瑰女中,正梦想着高中毕业后考入大学深造。可是,她的家人不同意,一再施加压力,要她结婚。
张孝友被逼无奈,只好说:“谁供得起我上大学,我就嫁给谁。”
经人介绍,张孝友认识了29岁的张秉钧。张秉钧有些新思想,新观念,经济上又过得去,对于张孝友的要求,他是完全支持的。
既然双方同意,婚事便紧锣密鼓地筹备开了,事情非常凑巧,他们选定的结婚日――1949年5月20日――竟然就是西安的解放日。正是这一天,西安城里的国民党旗被扯下了,换上了共产党的旗帜。
1950年11月14日,农历十月五日,早晨7时许,西安市西郊梆子寺街的张家迎来了第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就是张艺谋。
当时还没有去医院生孩子的风俗,即使城里人,也一定是在家里生孩子。如果顺产,家族或者邻居某个大嫂前来帮帮手;若是不顺,才需要紧急请接生婆。张秉钧在妻子临产前便请来一位熟人的太太,是日本人,懂得接生。张秉钧知道生产是女人的生死关,极为重视。
喜得贵子,张秉钧乐坏了,他立即张罗着向亲戚报喜。外公接到这一消息,开始琢磨给孩子取名。他拿出一张红纸,在上面写了3个字:张诒谋。
“诒”字是一个不常用的字,诒谋,有遗传了祖先某种谋略智慧的意思。联系父母的家庭背景,父系算是军人家庭,母系算是书香门第,古文中有“诒厥孙谋”之语,意即为子孙谋划。
外公对“诒”字的理解是“诒者勋也”,是期望他在未来建立功勋,光宗耀祖。
1951年,张孝友的哥哥张乃光考上了西北大学生物系。此事对张孝友产生了极大的鞭策作用,她再一次向丈夫提出了读大学的想法,并得到了丈夫的支持。第二年,张孝友便考上了西安医科大学临床医学系。
新中国成立后,政府给张秉钧安排了一份新的工作,去省农林局下辖的一所学校工作,月薪有60多元。张孝友于1955年大学毕业后留在医学院第二附属医院皮肤科工作,月工资59.50元。当时中国人的平均工资大约只有30元,可以说张家的收入还是过得去的。
但是,张家远远不止3口人生活。张艺谋又添了两个弟弟――张伟谋和张启谋。张伟谋出生于1954年,正是张孝友读大学期间。为了生育,她不得不休学了一段时间,也将寄养在哥哥张乃光家的张艺谋接了回来。当时,每出生一个孩子,家里的生活水平便降一大截。日后张妈妈向人说当初生活如何艰苦。
张艺谋的母亲说:“艺谋长得非常像他爸爸,脾气也像。艺谋他爸是个闷脾气,艺谋也是。他偶尔回趟家,就跟他爸两人都在那儿坐着,你拿报纸看,我也拿报纸看,各看各的,谁也不吭声。”
打小开始,张艺谋和父亲就没什么话说,万一有话要说,也是绕个弯儿,将话说给妈妈听,但实际上大家都知道,那是说给爸爸听的。时间长了便成了习惯,张秉钧甚至有了一种思维定式,只要是张艺谋开口,那一定是对他妈妈说的。直至后来,张艺谋打电话回家问候二老,父亲似乎已经不习惯和自己的儿子沟通了,接起电话后会不自觉地说:“你妈不在,等会儿再打来。”
张艺谋和父亲之间有隔膜,还有一个原因是,父亲在家里生活的时间不是太多。
早期他们搬家很频繁,张艺谋出生时张家住在西郊的梆子寺街,不久就搬到了黄延村。黄延村是张孝友所在医学院附属医院的家属院。后来他们又从黄延村搬到南四福街,再后来又搬回黄延村。
张艺谋在梆子寺街住的时间不多,他的生活范围主要是在南四福街一带。那是一个平民区,周围环境很差,街道很脏,房屋也破烂。胡同口有一个小院子,幼年时的张艺谋常常在那里玩耍。在南四福街他们住的是那种老房子,一间门房和两间散房。其中一间散房是张孝友住,张艺谋和奶奶一起住在门房里。张秉钧有个妹妹,住另一间散房。在张伟谋出生之前,张家有五口人生活。
当时,张孝友还在上大学,张秉钧的妹妹最初也没有工作,全家人仅仅靠张秉钧一人的60多元工资生活,平均下来,每人每月只有12元左右。所以,经济上很不宽裕。特别是1954年张伟谋出生之后,又多了一口人,家境更差了。
张秉钧的工作单位离家较远,加上工作繁忙、交通不便等因素,平常他不住在家里。他是个性格沉闷的人,回来也不会逗张艺谋玩,这使得父子俩一开始就缺乏交流。张艺谋才一岁,母亲便去上大学,他先是由舅妈带了一段时间,后来一直跟着奶奶生活。母亲大学毕业之后,医院的工作很紧张,再加上二弟、三弟接连出生,母亲也极少能照顾到他。
张艺谋从小性格内向,他的两个弟弟也很闷。张艺谋有一次接受采访时说:“我们家是只要我妈一回来,话就多了,大家都跟她说话,家里马上特别有气氛。我妈要不回来,就我爸在家,我们弟兄3个谁都不说话,闷着,什么事也不动,全都搁那儿,就那种。我妈一回来,就这儿怎么没水了,这儿做饭了,就张罗。我妈那时候很忙,每天还要看病,回来还要管我们四个……一直到我爸去世前,我跟我爸如果是单独谈话,基本都是一问一答式的……”
进入“文革”,这个家庭所面临的压力开始空前加大,灾难不断地压迫着他们。张秉钧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在一个午夜,他和张孝友商量起了离婚的事。这完全出于对孩子未来的考虑,他希望通过终结婚姻来给孩子们一个更好的环境。张艺谋是躲在床上装睡才听到这一切的。尽管父母最终并未离婚,可这件事对于少年时的他打击是巨大的。
被人从门缝儿里看着长大
张艺谋上小学的时候,有两大爱好:一是画画,二是看小说。爱上摄影是成年之后的事。
张艺谋爱上画画,是受了表姐的影响。表姐比张艺谋大几岁,从小就喜欢画画,尤其喜欢画古代仕女图。
那时,从周围大人甚至孩子对他的态度,张艺谋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受到另类的待遇。自己家和别人家不一样,但他不明白为什么。
某一天,他在家里翻找东西,不留神翻出了一些国民党军服上的纽扣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把他吓坏了,他不明白自己家里怎么会有这些东西。在那个年代,这些东西和“变天账”没有太大区别。此事一旦被人知晓,很容易便被扣上一顶“梦想国民党反攻大陆,留着国民党军用品以示迎接”的大帽子。这在张艺谋的心中再次投下浓重的阴影,他越来越感到自己与其他人的不同,便有意和小伙伴们拉开距离。
他并非没有人玩,他有表姐,还有兄弟。更多的时间,他会和表姐泡在一起,表姐画仕女,他便画武士。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并不一定真的就喜欢干这件事,而是除了这件事之外没其他事可干。家里的家务活,他不想干,母亲也并不强迫他。和小伙伴们玩耍?真的没有几个知心的。最知心也最让他舒坦的,就是画中的那些武士。家里经济不宽裕,没有钱给他买纸笔颜料,他就将自己最初的作品留在黑板上,留在地上,留在电线杆上。没有笔和颜料,他就用粉笔画,用树枝画,用刀刻。
除了画画,张艺谋少年时还有一大爱好――看书。
那个时候,普通人家虽然没有余钱买书,却也可以通过各种途径借到书。张艺谋靠的是他母亲所在单位的图书馆,那里有大量藏书。张艺谋尤其迷恋那里的小说,还在初中阶段便看完了很多中外名著。每得到一本自己喜欢的书,往往可以不眠不休不吃不喝。有一次,因为看书太投入,他竟在课堂上昏倒了,老师同学们急急地将他送进医院。张孝友就在医院工作,立即安排儿子住院。住在医院里的张艺谋却放不下正在看的书,一有机会就捧出来读。张孝友担心儿子身体有什么问题,找到了儿科的何教授替他诊断。岂知何教授跨进房间,看到张艺谋正捧着一本大厚书在啃,当即发起了脾气,说:“张大夫,你是怎么搞的,这么小的娃,你让他看这么厚的书,多费脑子呀!”张孝友了解儿子,只能无奈地笑笑。
张艺谋看书还有一个动力,那就是可以给同学们讲故事。
因为家庭出身特殊,一般孩子不太喜欢和他扎堆,可年幼的他需要得到伙伴的认同。他看的书多,并且都能记住。他将自己看到的故事讲给同学们听,他们自然就会接近他,甚至还会带着某种崇拜的心理依赖他。
张艺谋曾说:
我实际上是被人从门缝儿里看着长大的。从小心理和性格就压抑、扭曲,即使现在,家庭问题平了反,我个人的路走得比较顺了,但仍旧活得很累。有时也想试着松弛一下,但舒展之态几十年久违,怕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回来。因此,我由衷地欣赏和赞美那些生命的舒展和辉煌,并渴望将这一感情在艺术中加以抒发。人都是这样,自己所缺少的,便满怀希望地去攫取,并对之寄托着深深的眷恋。很坦率地说,我一直是比较自卑的,一直是这样收缩性地做人,从小养成这样性格。在电影学院我是属于那种埋头读书的类型,什么事我都往后缩,不张扬,也紧张,自己害怕,自己总是觉得有危机感,因为年龄、家庭出身,长期养成的习惯。其实直到今天,在生活中,我从来不做太过分的事,尽量不去张扬自己,尽量把自己说圆一点,尽量不要让大家太多地看到我个人的这些方面,我一直必须低调……但是……我在电影的表现上,尤其在电影形式的表现上,极尽之能事,尽量把这个形势渲染得很极端。我喜欢在电影的表现形式上走极端。别人分析我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我想可能是这样子。
母亲张孝友谈到张艺谋在学校的情况时说:“艺谋能静心听课,是个很专心的人,像他爸,他爱学习,像我。所以,尽管他放学后老看小说,学习成绩还是很好。他每学期都有‘三好学生’奖状拿回来,我没给他保留,也从来没有贴在墙上,因为我感觉他就应该这样。你可能觉得我对孩子教育得不够,但艺谋到现在也不自负,我从来都没有培养他高人一等的感觉。”
有关这段经历,张艺谋本人说得非常实在。他说:
没有一个人小的时候不喜欢玩,我也一样,最喜欢光着身子在离家不远的一条河里自由自在地游泳。上中学后,虽不怎么用功,可我的成绩却总是名列前茅,常常让那些死用功的同学纳闷。当时班上常常组织一些学习经验交流会,每次都要求我发言。我走上讲台,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我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和大家一样,上课听讲,下课做作业。为此很多同学还说我自私,不肯把自己的经验说出来,我只有为此私下喊冤。生命中包含着一股强大的力量。内向的张艺谋绘画,看书,沉默,思考,这些时候也是在积蓄力量,正如他所说的,后来拍电影时力求表现形式上的极端等就是这种力量的释放。
(本文摘自《印象中国:张艺谋传》,黄晓阳著,华夏出版社2008年8月第一版,定价:3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