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并不了解戴先生与三联书店的因缘。直到进了三联书店,我才知道,他1950年代曾在人民出版社担任三联书店编辑部的副主任(主任是陈原)。1990年代,他又一次在恢复独立建制的三联书店工作。当然也知道了,1957年以后,一直到1979年,他那悲惨的遭遇。三联人一直把他视为本店的前辈,亲热地称他为“戴公”。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被如此称呼的,只有范(用)公和戴公。我没资格这样称呼他,我一直称他戴先生。
见面时,戴先生与我谈得最多的,是他经手的一本本、一套套书的编辑出版过程,其中有许多艰辛、曲折和别人体会不到的意义。他一生编辑的文字已无法计算。我曾向他建议,把这些书的历史写下来,辑为一本书,由三联书店出版。他高兴地答应了,却迟迟未动笔。总有许多出版社请他看稿子,而他几乎从不拒绝。我相信,这本书如果写出来,一定极为精彩,极有意义,极具史料价值。可惜这些故事被他老人家带走了。
作为一个编辑,我认为戴先生与我们现在所理解的编辑大不一样――他做了许多带有作者性质的编辑工作,比如《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的第八册、《宋庆龄文集》等等,都不是一般稿件的编发,而是大量资料的整理、选择、考订,然后编辑加工而成。他似乎特别喜欢编辑一些高难度的稿件。也许只有处理这样的稿件才能表现出他的知识和智慧。这需要眼光、功力和功夫,也需要非常的牺牲精神。所谓“为他人做嫁衣裳”,指的正是戴先生这样的编辑。与他相比,我们日常自诩为“编辑”,显得多么轻率!“编辑”这个名词,在戴先生身上得到准确、切实、崇高的阐释。
戴先生给我的信,大约有几十封,最后一封是今年春节前这张贺卡:
抄李白《将进酒》四句
人生得意须尽欢
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
千金散尽还复来
谢家明兄抄赠鲍照“弄禽雀”回敬
淮东“恣欢谑,与尔销尽万古愁”
鼠年自嘲云尔
很惭愧,我寄给戴先生的贺年卡题句集自鲍照《拟行路难十八首》:“开帷对景弄禽雀,人生几时得为乐。”我实在不理解这位前辈啊。戴先生是有大才能、大抱负的,他从无“弄禽雀”之心。但我敢说,他的才能和抱负并未得到尽情施展。他离开这个世界,一定带着深深的遗憾和不甘。这最后的手迹就是证明。
每念至此,我就悲从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