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在本月早些时候看到消息,袁可嘉先生11月8号在纽约去世。
我后来知道,其实,金先生也是在美国仙逝的。金先生与袁先生,同生于1921年,同是浙江人,也是西南联大时的同班同学。两人同是英美文学研究与翻译的大家,又好像约好了似的,在
在最初的震惊过去之后,我也就陷入了日常的疲惫与麻木中。好像这事压根就没发生,或者它压根就与自己无关。好像我此前无数次在各种不同场合、面对各种不同对象所说的关于金先生的人品,关于金先生的认真到较真,关于自己因此会一辈子受惠并感念的话,都只是漂亮的宣讲。
但我实在不能原谅自己就这样一言不发。因为关于金先生,或许我还是不多的与他有过切实的交往,并且还能提供一点细节的晚辈。我曾经说过,像金先生这样对学术极端认真,对翻译事业一点不肯马虎苟且,爱惜羽毛甚于爱惜生命的前辈学者,在我的编辑生涯中,也许只能遇见这样一位。前辈已矣,风流渐远。金先生,袁先生,一个个静悄悄离去了。他们的精神还在艺术的天空飞翔,而后辈们注定将忘记他们的名字。
还是在2000年前后,我拿到了理查德・艾尔曼的《乔伊斯传》的书稿。我深知这部被公认为“20世纪英语世界三大传”之一的扛鼎式巨著的分量,同时认定必须找到最恰当最合适的译者才能开始考虑出版。而金?先生就是我认定的几乎是唯一恰当合适的译者。金先生当时远在西雅图的华盛顿大学,一年多以后,他回国与人文社续签《尤利西斯》的翻译合同。我总算守株待兔,找到了他。金先生为我的诚意所感,答应承担译事。但他同时郑重声明,他需要起码不少于4年的时间,才能交出合格的译稿。
5年的等待(四年翻译,一年修改定稿)是值得的。感谢金先生认真而出色的工作。这上下册超过70万字的书稿的阅读与编辑,本来看上去像是一场工作的苦役,其实就像是赴一场文字的盛宴,声色琳琅,齿颊留香。一读再读,每一次读来都有发现,都是享受。寺忆曾游处,桥怜再渡时。好的文字,就像好的风景,自有勾引人一去再去的魅力。这个魅力的很大一部分,当然是来自艾尔曼的功力与见识。但我们又见过多少化神奇为臭腐的唐突甚至是荼毒佳人似的翻译呢?对这一点没有体会的读者,买一本《乔伊斯传》,只需要读一下第一章《引言》,对艾尔曼的文字之美和金先生译笔的精妙,立刻就会有所感受。比如这样一个句子,“乔伊斯曾经颇有预言家风度,把传记作家叫做‘传奇作假’。”在完美诠释原句意义的同时,呈现了汉语的简洁与优雅的弹性。这样的翻译当然不会是一挥而就的急就章,而来自精研覃思的苦吟。这样仿佛两个高手过招般一字一句的较劲,需要5年的时间,也就可以理解了。
这样一个需要极度耐心的翻译出版工程,差点因为出版者的急躁功利而毁于一旦。2004年的6月16日,是布卢姆日100周年(乔伊斯在1904年这一天遇见他一生的女人娜拉,因此他把《尤利西斯》的故事安排在这一天发生,“布卢姆日”由此得名),对于出版者,这当然是一个再巧再好不过的噱头,当时,译稿已经完成,赶一赶好像也无不可。但正在校定润色译文的金先生发来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坚决反对牺牲质量去赶进度:出版者的动机可以理解,但翻译家的立场必须尊重,假使出版社执意要这样做,他只能退出,“绝不奉陪”。吓得我们只好乖乖从命。
《乔伊斯传》获得了首届政府出版奖的提名奖,也是文学类获奖图书中唯一的一本外国文学译著。虽然只是提名,但比起先生上一本名气更大的译作《尤利西斯》的遭遇,或者还更能够使先生感到一点安慰。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当年南北两个版本《尤利西斯》大战,先后高下,口议腹诽,都是人之常情。诚笃憨实如金先生,在这一点上,大概也难超脱。何况,以他当时的情况,在学界与译界,他更像是一个游离于主流话语之外的边缘人,力量之孤寒,可想而知。他曾经将译著报呈钱锺书先生,并且得到钱先生的夸奖。多年之后,说起来,金先生还是感怀不已的。推想起来,以钱先生的人情练达、缜密谨慎,未必肯不避嫌疑,在两者之间,做明确公允的评判。我后来因工作关系,也认识了译林版《尤利西斯》的译者,很想在他们之间,做一点牵线说和的事情,让双方坐到一块,相逢一笑,握手言欢。我把这个想法告诉金先生,被他一笑阻止了。在这样的事情上,他也是较真的。
有一回,陪先生去《世界文学》编辑部,回来时,经过小街南边那条街。路边闪过一家过桥米线的小馆。先生兴致很高,立刻回忆起自己当年在昆明吃小吃的青春岁月。我当时真应该让出租车停下,让金先生过足一把怀旧的瘾。我以为来日方长,将来一定还有机会。很多事情,就是这样,机会从我们身边一闪,再也找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