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巴乌斯托夫斯基的自传。在这本他的自传里,虽然也是从小开始写起,写了众多的人物和情景,而且大多只是一些琐碎的事情。但读完之后,并没有一般自传的那种流水
看他在这套书第一部“遥远的岁月”中的“菩提树开”一节,写到1904年契诃夫去世,他在乡间,送家人到莫斯科参加契诃夫的葬礼,一直送到火车站,路上,他们特意跑到田野和森林里采了好多黄精、石竹、矢车菊和母菊,用一层层青苔包好,好保持花的水分。他说“我们深信,契诃夫准会喜欢它们”。火车黄昏时忧郁地开走了,他从火车站走了整整一夜,回到家里天已经亮了。那一年,巴乌斯托夫斯基才8岁。8岁,他就知道契诃夫,并懂得珍爱契诃夫。这种如花一样美好而善感的文学因子早就植入心里,不可能不弥散在日后他的日子里和他的书页中。这和8岁知道比尔盖茨和《厚黑学》的孩子,成长的轨迹肯定是不一样的。
“童年结束了。非常可惜,只有当我们成为大人的时候,我们才开始懂得童年的全部魅力。”这是巴乌斯托夫斯基在这本书中说的话,童年是造就他文学的另一财富,正是敏感的童年赋予了他文学最初的营养和陶冶,他在写自传而重新回头审视自己童年的时候,才会感到童年的全部魅力,并用他美妙之笔把它们一一书写了出来,传递给我们。
甘娜,那个因病早逝的小姑娘,他16岁的堂表姐,被他写得那样美。他用童年才会有的纯真感情对甘娜说:等我长大了当了船员,一定要把你带到我的船上去。甘娜开玩笑问他带我到你的船上干嘛,当厨娘?还是做洗衣女工?他用孩子特有的天真,认真地对她说:我要娶你做我的妻子,并向她发了誓。甘娜死后,他采一束母菊用黑丝带扎起,放在她的坟前。他说:“甘娜时常把这样的花编在辫子上。”他还说:“妈妈打着红色的小阳伞站在我身旁,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很不好意思。”他把一个9岁的孩子的感情写得那样诗意盎然,却干净利落,不动声色。
还有丽莎,那个流浪乐师的贫穷女儿,他和她之间的友情,写得是那样的动人。他常常到流浪乐师的住处,当警察驱赶走流浪乐师和他的女儿的前一天夜晚,他们请他吃了一顿晚饭,只有寒酸的黑面包、烤蕃茄和几块用粉红纸包着的不干净的硬糖。他很晚才告辞,丽莎一直送他到家门口,分手时塞给他一个粉红纸包,里面包着的就是那黏糊糊不干净的硬糖,然后很快跑下了楼梯。“我好久下不了决心去拉门铃,害怕因为回来得太晚而挨骂。”孩子之间纯真的友情,被他写得多么温馨而曼妙,纯净而透明。
巴乌斯托夫斯基极其注重景色的描写,他以为那是俄罗斯这块土地给予他的财富。他善于运用它来抒发感情。不是我们所说的那种惯常的写景来衬托心情,而是融化在他全部的情感和文字当中,成为他这部自传无法剔除的重要内容和角色之一。
我喜欢巴乌斯托夫斯基这样的文笔。
他写他在树林里看星星:“夜里树梢仿佛消失在空中,如果起了风,星星宛如萤火虫在树枝间飞来飞去。”
他写他在外祖母家看花:“那时候我好像觉得花就是活生生的人。木犀草是一位穿着打了补丁的灰衣服的穷姑娘,只有奇妙的香味暴露了他童话般的出身。”三色堇好像在开假面舞会,“是一些穿着色彩缤纷的舞衣的舞女――一会儿穿蓝的,一会儿穿淡紫色的,一会儿又穿黄色的衣服。”
在写上述的那个流浪乐师的女儿丽莎和他分手的时候,他写了这样一大段夜晚景色:“高空中第一颗星星亮起来了。秋天的华丽的花园默默地等待着夜晚,他们知道,星星是一定会落到地上,花园将用自己像吊床一样的浓密的叶丛接住这些星星,然后再那样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在地上,城里谁也不会因此惊醒,甚至都不会知道这样的事情。”
他不是渲染男女的离情别绪,而用这样美丽得如诗如画的景色,将一对孩子的分别写得如诗如画。在他的这部浩浩六卷的长篇自传中,他都没有渲染那些东西,或致力描写离奇怪异的东西,而是写那些美的东西。他不愿意把自己的笔弄脏,因为他知道笔弄脏了,所写的东西就都脏了。
原来自传或传记也可以这样来写。而不仅仅是市面上流行的名人或明星的隐私的露点、隐情的咀嚼、亲情的煽情,或小题大做的浓妆艳抹,或些许小事水发海带一样的膨胀,或过五关斩六将的表扬和自我表扬,然后,配以挑选和剪裁过后容光焕发矫揉造作的个人照片……
当然,那样的写法,也许广有读者,但书的写法和读法是需要一点品位的,这种品位,需要培养,而这样的培养,需要如巴乌斯托夫斯基一样从童年开始才行。童年的底色,需要多方面的营养,文学是必不可少的一种。我们现在忽略了文学对于童年底色的作用,把读文学的时间用在看电视剧上了,或者以为文学就是花花绿绿的报刊或网上的笑话和段子,或者把文学仅仅和考试的作文联系起来。童年的底色,关乎人整个一生的成长和成熟。否则,我们只会认识周迅,而不认识鲁迅,我们只会吃点心买铂金,而不会结识冰心和巴金。我们便也只会从家具城买回席梦思软床,以肉体在上面抒情,而怎么也不会想出把花园做成一张吊床,去接住那些从夜空中掉下来的星星。过于现实的我们也不会相信从夜空中能够掉下来星星。